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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齊豔史(原創)

第一章美人爲釀
(一)
鳥度新曲,花吐云煙,正是南國仲春時節,陽光明媚,萬物更新,耳聞目遇,皆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齊國蒼梧郡,名喚宜興的小城,一座桃花如海、蜂飛蝶舞的園子里,正走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她作侍女打扮,眉目很是清秀,周遭春光雖好,卻是無心觀賞,小臉上挂著一絲焦急的神色,步履不停,搖出一片悅耳的環佩叮當聲。
一路穿花繞樹,不久,少女在一間裝飾精美的竹屋前停下,遲疑片刻,伸手輕叩門扉,喚了聲:“少爺。”屋內一片沈寂。她又喊了幾聲,仍是無人回應,便咬了咬嘴唇,輕輕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雖然早有預料,看到眼前的場景,她仍然羞得滿臉通紅:一張鋪著涼席的寬大竹床之上,疊手交足地臥著一男二女,三人身上皆是一絲不挂,錦衣華服缤紛散落各處,其中一條絲質的亵褲竟然挂在窗棂上,風吹獵獵,猶如旌旗招展。
少女想起云老爺的吩咐,上前強忍著羞意喚道:“少爺,少爺,快起來,您今天要到王老夫子那兒聽課呢,都忘了麽。”欲搖他手臂,忽然瞥見他兩腿間斜翹向天的棍狀物事,不禁大羞,忙別過臉去。又見最外側的一個容顔秀美、嘴角彎彎翹起、睡得香甜的女孩正是跟自己相熟的華矜,記得她最是怕癢,便去呵她的咯吱窩。
“嘻嘻,嘻嘻……”華矜在睡夢中亂扭一陣,實在躲不開,睜眼一看,原來是老爺那邊新來的侍女曉芸姐在鬧自己,不由嘟起了嘴兒,埋怨道:“芸姐姐,你做什麽呢,癢死了。”
曉芸輕哼一聲,道:“日上三竿了,你還在這和你家少爺抱成一團做春夢呢。快把他叫起來,你也忘了他今天要去聽課了嗎?”
華矜吐了吐舌頭,瞧瞧臉上紅暈猶存的曉芸,玩心忽起,曲起食指往少爺身下一彈,只聽哎呦兩聲驚叫,少爺是吃痛驚醒,曉芸卻是看見那根東西在自己面前晃了幾晃,羞得落荒而逃。
少爺捂著下體醒來,不滿地叫道:“小矜,你這是恩將仇報!”不由分說地把她撲倒在床上,狠狠親了一頓。
華矜艱難推開他,坐起來猶笑得花枝亂顫,好一會才道:“少爺,我們還是趕緊起床吧,老爺派人來催了,說讓您去聽王老夫子的課。”從床頭的櫃子里翻出一套士人間流行的衣服,幫他穿上。
少爺伸了個懶腰,無奈道:“小矜,教你們多少遍了,要叫我公子,不要叫少爺。”
華矜撿起自己的衣服穿好,又拍醒最里邊睡著的碧荷,才極其敷衍地答道:“是是是,少爺這稱呼一聽就是地主家的傻兒子,不如公子貴氣,有文化涵養——可是少爺,您整日跟我們厮混,也沒見讀過幾本書啊,您這不是叶公好龍嘛?”
少爺振振有詞:“書不在多,夠用就行。好比那《花營錦陣》上,繪的總共也不過二十四種姿勢,難道便不夠用了麽?”
“不跟您說了,”華矜笑啐一口,跳下床來,正要去打水給少爺洗漱,不料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忙捉住床沿,試著活動了下雙腿,向他叫苦道:“少爺,您昨晚興致倒高,可害苦了我和碧荷姐姐,人家現在腿還酸著呢。”
少爺抬起右手,吻了吻拇指上套著的白玉扳指,得意笑道:“有傳家寶相助,自然差不了。可惜我與修行無緣,至今沒遇上哪位下凡的仙子,沒能發揮它真正的功用。”
華矜活動好了腿腳,出去打來一盆清水。三人洗漱一番,便一起去正屋拜見云老爺。
云老爺全名云海生,已年過花甲,或許是長久的富貴滋養了他,臉色相當地紅潤,鬓發未白,腰杆挺直,看上去不過四五十歲,如果不是妻子的早逝在他心里刻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也許他比現在還要年輕得多。
他一向極爲溺愛云知還,只是眼看他就要十七歲了,仍然一味地沈迷女色,雖有玉扳指護體,不虞重蹈漢成帝覆轍,但是根植在內心深處的望子成龍的渴望,還是時常冒出頭來,讓他不甘于讓兒子守著祖傳的家業,就此過完平淡的一生。他也知道兒子不喜聖賢書,所以經常一邊放任一邊督促,自相矛盾得很。
這時望子成龍的心思占了上風,云海生看著換上一身皂布直裰的云知還,滿意地點了點頭,話卻說得很委婉:“能起來就很好。去吧,王老夫子人雖迂腐,課卻講得極好,認真聽,爹不敢指望你以后能當大官兒,或者取得什麽了不起的成就,于爲人處世處,能得一二裨益,我這個當爹的就心滿意足了。”
云知還對自己老爹的脾性哪能不了解,只是笑了笑,和和氣氣地說:“爹,那我去了。”
三人正要動身,云海生忽然叫道:“等等,你帶那麽多丫環去做什麽?唔,碧荷,你留下吧,剛好到了一批花草,你去幫曉芸她們一起擺好。”
碧荷一向沈默寡言,應了一聲,向云知還點了個頭,便自去了。
云知還和華矜攜手來到街上,只見商販云集,行人摩肩,車如流水,馬如龍,伴隨著嘈雜的吆喝、談笑聲,當真是熱鬧非凡。
神后治世已有十年,除了與北齊五年一次的比武大會,整體可稱得上海晏河清,此城雖位于齊國的南方偏遠之地,卻也日漸興盛起來。
云知還最愛熱鬧,加上有意拖延,便帶著華矜東逛西逛,只要是華矜喜歡的,不管是什麽,通通買下來。兩人正轉到西水街,忽見前方人頭攢動,圍成一圈。
云知還好奇心起,逮了一位大叔詢問前方發生了何事。
那大叔倒是好心,解釋得很詳細:“是賣饅頭的徐老三與一個高涼郡來的大嬸起了沖突。那位大嬸聽說是開米行的許昭佩老爺的親戚,帶著個四歲多的孩子。孩子十分頑劣,與人在街頭打鬧,不小心弄翻了徐老三的幾屜饅頭。徐老三氣急攻心,就狠狠打了那孩子一耳光,扣留著等大人來要錢。現在倆大人較上勁了,徐老三要那大嬸賠錢,那大嬸卻說自己孩子被打了一耳光,已經賠過了,徐老三還來向她要錢,分明是訛詐。這不,倆人僵持快半個時辰了,還在吵著呢。”
云知還好管閑事,牽著華矜的小手,分開人群,湊前一看,兩個大人面紅耳赤吵成一團,一個小男孩畏畏縮縮躲在一旁,臉上淚痕未干。
云知還打量了小男孩一眼,見他一身粗布衣服,腰后的位置打了幾個補丁,洗得卻很干淨,顔色微微發白,不由心中一動,沈思片刻,對華矜道:“小矜,拿兩塊碎銀給我。”
華矜也不多問,直接從袖里掏出兩塊碎銀放在云知還手上。
云知還臉上帶笑地走過去,兩手一分,隔開徐老三和那位大嬸,叫道:“大叔大嬸,聽我一句勸可好。”
徐老三認得云知還,便向他訴苦:“云少爺,你來得正好,可不是我徐老三貪那一點銀錢,非要揪著這事不放啊,我還要做生意的。只是你給大夥說說,打翻了別人東西卻不用賠錢,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那大嬸立即還嘴道:“你心疼你那饅頭,誰看不出來?我還心疼我兒子呢,你跟我要賠償,我兒子被打了,我跟誰要賠償去?”
云知還比了個暫停的手勢,走到徐老三身前,和和氣氣地對他說:“徐大叔,一碼歸一碼,你打了人,是不是就要賠錢?”
徐老三面露難色,云知還便往他手里塞了一塊碎銀,朝那大嬸努了努嘴。
徐老三掂了掂手里的碎銀,怕不是有一兩多,微一咬牙,把它塞到那小男孩手上,說道:“小朋友,是大叔魯莽了,不好意思。”
云知還故技重施,又讓那大嬸拿一塊碎銀放到徐老三手里。
那大嬸先還推脫了幾句,見小男孩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便做出心軟的樣子,把銀子交給了徐老三,又說:“我們也有不對的地方,請多包涵。”
這樣一來,兩人便算和解了。圍觀的人群沒熱鬧可看,嘴里感歎幾聲,也就散了。
徐老三道:“云少爺,這可讓您破費了,我怎麽好意思。”手上卻不客氣,把銀子悄悄揣進了兜里。
云知還擺擺手,笑道:“我平生最受不得別人爭吵,每回聽到都要頭疼好半天,云家什麽都沒有,就是錢多,便是花錢買個清淨,也值了。”
那大嬸對云知還鞠了個躬,看了他一眼,臉上很是感激,卻什麽也沒說,拉著小男孩走了。風中隱約傳來訓斥的聲音。
云知還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
華矜琢磨了一會,笑道:“少爺,我知道您爲何歎氣。”
云知還道:“哦?說來聽聽。”
華矜認真分析道:“少爺這是哀民生之多艱啊。我看那位大嬸和她的孩子衣著朴素,卻很是干淨整潔,想來雖然家境不好,自尊心卻很強。她帶著小孩從高涼郡遠道而來,很可能是遇上了困難,來找許老爺求助。許老爺的吝啬是出了名的,一個遠房親戚,自然不放在心上。所以她才厚著臉皮,與徐老三爲了幾屜饅頭在大街上爭吵。大約不是真的蠻不講理,而是實在拿不出賠償來吧。少爺好心,借著勸架的名義給了她一點銀子,但是非親非故的,也不好多問,不知道是否能真正幫到她,于是就忍不住歎氣了。少爺,我說得可對?”
云知還笑道:“知我者,華矜也。”忽然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華矜沒想到他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親吻自己,吃了一驚,臉上發燙,忙從他身邊跑開,跑了十幾步,又忍不住笑著回頭朝他招手。
云知還嘴角含笑,正要趕上去,臨街的悅來客棧二樓窗口處,忽然傳來一聲如春泉漱石的嬉笑,隱隱地似乎還含有一絲極爲撩人的妩媚之意。他聽了不由心中一蕩,忙抬頭去看,只見窗口處人影一閃,顯然是有人躲到里面去了。
云知還微覺失望,暗暗猜想那聲音主人的容貌,這時華矜卻已等不及了,回來拉住他胳臂,仰著臉笑道:“少爺,您想什麽呢,再不快點,王老夫子就要下課了。”

(二)
官辦的學校叫學宮,民間集資或私人所設的學校叫私塾。王老夫子是這座小城里最有名望的私塾老師。
只是他滿口的之乎者也,時而“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時而“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云知還絲毫不感興趣,聽得還沒華矜認真。
苦捱了一天,到放學已是酉時,夕陽在天,晚風吹拂,時時可見一群群鳥兒劃過城市上空,投歸山林。
云知還和華矜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時默默觀賞傍晚風景,有時隨口交談幾句,氣氛頗爲甯靜溫馨。
云知還正想著,這種日子永遠持續下去,似乎也很不錯。左邊的屋檐上忽然跳下兩個身影,云知還還未明白怎麽回事,身子已騰空而起,耳邊響起一個調皮悅耳的聲音,“借你家少爺一用,明日還你。”這話顯然是對華矜說的,只是還沒來得及聽到華矜的回應,云知還已被強風迷住了耳目,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云知還第一次嘗到高空飛行的滋味,只覺身子輕飄飄的,伴隨著刷刷的風聲,眼睛稍一睜開,便被湧出的眼淚迷住,根本搞不清楚什麽狀況。
云知還腦子里暈乎乎的,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他感到飛行速度變慢了一些,便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睜開一線先往左邊看去,一瞬間,他的眼睛睜到最大,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正用一只手抓著他的左肩,感覺到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就讓云知還徹底呆住,刹那間,書上無數形容美人的詞語從腦海里高速掠過:膚如凝脂櫻口瑤鼻明眸善睐閉月羞花千嬌百媚萬種風情……竟然全都對得上,又全都差了一點意思。
那女孩兒極是怕羞,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忙別過臉去,不敢看他,雪白的臉頰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被夕光一照,晚霞一襯,更是美得驚心動魄,令人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云知還呆看了許久,忽然回過神來,低頭看向左肩,只見一只絕美的小手正輕輕捏住自己的肩頭,五根細指直圓如玉管,長短合度,粉白相宜。隔著輕薄的衣衫,一種女孩兒特有的溫軟傳了過來,身子霎時酥掉了半邊,心里癢極,腦子里迷迷糊糊地,未曾多想,便在她的手指上親了一口。
那女孩兒呀地驚叫一聲,嗓音奇嬌異媚,手迅速縮了回去。
云知還正心旌蕩漾,身子突然失去平衡,往下沈沈一墜,右邊的女孩兒一個不妨,手上倏滑,這個還沒從親到女孩手指的狂喜中清醒過來的男人,便在草地上摔了個滾地葫蘆。
云知還哎呦哎呦地從草地上爬起。幸虧目的地已近,兩個女孩飛得慢且低,除了摔得鬓發散亂,滿身草屑泥塵,身體倒是並無大礙。雖然如此,當云知還好不容易找準女孩們的方位,頭昏腦脹地轉過來時,那滑稽的模樣仍然讓兩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云知還最受不得女孩兒笑,這一下又看得癡迷起來,只覺得一個麗色傾城,仿佛洛浦仙妃,一個調皮可愛,宛如鄰家小妹,各有各的美麗迷人之處。
一身水綠衫子、鵝蛋臉、眼睛溜圓的女孩撅起嘴兒,對另一個女孩道:“二師姐,他又盯著你發呆了。我就說這個人是色鬼轉世,選他最合適不過了,你還不信我。”
被喚作二師姐的女孩臉上猶帶著笑意,笑著笑著似乎對自己的失誤有些不好意思,俏臉又暈了起來,用手肘捅了捅綠衫女孩胳臂,輕聲道:“別說我了。你去告訴他,看他肯不肯幫忙。”
那女孩搖頭歎氣道:“這可便宜他了。”走近了一些,看著云知還,醞釀著怎麽開口。
云知還已從最初的驚豔中緩過神來,理理鬓發,拍去泥塵,整整衣冠,假咳一聲,朝女孩抱拳道:“不知兩位小仙子怎麽稱呼?在下云知還,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只管開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或許是誇張了,但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幫仙子們辦好。”
“我叫羅節,”女孩道,又指了指另一個女孩,“她是我二師姐,叫申小卿。”
云知還默念了幾遍,笑道:“都是好名字。”
“我的名字哪有二師姐的好聽,”羅節朝他眨眨眼,伸手一引,道:“你隨我來。”
三人行到一株高大的松樹下。羅節從袖中抽出一張黃色符紙,往前方的草地上一彈,符紙悠悠飄行,猶如羽毛。忽然像是觸到了什麽,在空中一頓,冒起了火光。符紙燒得極快,不過一息,便已燃盡,于是變戲法似的,一個身著天藍色衣衫、面容清麗秀雅的女子憑空出現在了樹下。
她躺在一張羊毛毯上,臉色蒼白如雪,緊緊地抿住兩片薄唇,身上蓋著一件貂裘大衣,卻打擺子似的顫個不停。
云知還見狀驚訝道:“她是誰,這是怎麽了?”
羅節細眉蹙起,解釋道:“這是我大師姐李萼華。我們接了刑部傳下的通緝令,要抓一個賊名姜逸舟的采花大盜,不知如何泄露了消息,他竟然提前布置了陷阱,大師姐爲我們擋下了所有暗算,自己卻中了劇毒。此毒名曰美人釀,聽來風雅,實則極爲歹毒,難解不說,發作更是迅速,三個時辰內沒有解藥,就會在睡夢中……唔,那個而亡。我們來不及回京師求救,想起白天見過一個好心又好色的公子哥兒,才去把你找了來。”
云知還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想岔了,摸了摸下巴,裝作很爲難的樣子:“我是很願意幫你們的,但是我對解毒一竅不通,實在不知道如何幫起。”
羅節咬了咬牙,大聲道:“師姐中的是一種春藥,春藥,你懂麽?”
云知還被嚇了一跳,不由向申小卿看去。
申小卿俏臉飛紅,聲如蚊蚋,飛快地道:“只剩下一個時辰了,請云公子快救救她吧。”
雖是人命關天的當口,這一聲“云公子”仍然把云知還叫得渾身舒暢,幾乎要笑出聲來,面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打量了眼昏睡不醒的李萼華,見她身形颀長,雪膚花貌,周身更似有光華流轉,比之申小卿的傾國之色固然略有不及,卻也是個如假包換的絕色美人,不禁怦然心動,勉強嚴肅地點點頭,道:“我一定會把令師姐救回來的。”
羅節哼了一聲,嘴里念書似的:“裝模作樣,道貌岸然,假模假式,得了便宜還賣乖。”
云知還握拳抵唇干咳幾聲,遲疑著問道:“兩位小仙子是不是回避一下的好?”
羅節捏訣施了個屏蔽聲息的法術,才道:“救完人之后,你隨便往哪個方向走出十步,叫一聲我們就能聽到。”
云知還點頭道:“在下明白。”
台子已搭好,只等正戲開場了。
申小卿早就羞得不行,忙拉著羅節的手遠遠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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