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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花叢2

  新鐫小說鬧花叢卷之三

  第七回假醫生將詩挑病瞽卜士開口禳星

  詩曰:

  千里姻緣仗線牽,相思兩地一般天;
  鸞信那經雲引報,梅花詩句隴頭傳。
  還愁荏苒時將逝,只恐年華鬢漸翻;
  此畫俄聞應未晚,忽忽難盡笑啼緣。

  卻說文英歸來,心事忽忽,如有所失。他是酷好女色的,如何放得過。又曉得門內僑寓一家姓余的,有一閨女,名喚順姑,年紀有十五六歲,尚未受茶。文英一日在他門首盤桓,只見他上穿一領桃紅線綢錦襖,下著一條紫錦紳湘裙,金蓮三寸,站在門首。這還是他通身的俊俏,不過言其大概。獨有一雙眼睛生得異樣,這種表情,就是世上人所說的色眼。大約不喜正視,偏要邪瞧,別處用不著,惟有偷看漢子極是耑門。

  他又不消近身,隨你隔幾十丈路,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好醜。遇著好的,把眼色一丟。那男人若是正氣的,低頭而過,這眼丟在空處了。若是一何色眼的男子,那邊丟來,這邊丟去,眼角上遞了情書,就開交不得了。

  文英是個色中餓鬼,看了這個女子雖不及劉小姐諸人,也可以權時應用。便飛步向前,一把摟定,親了他一個嘴。到了天晚,大肆雲雨,聊以洩洩慾火。終須繫戀的心在劉小姐,而不在順姑。

  且說劉小姐得了病症,忙接天表回家。那天表為春梅的事,終是虛心,見了夫人將幾句官樣話誨在前。夫人因小姐病重,哪�有心提這件事。

  天表道:「哥哥在日,多少貴戚豪門求聘,是你不肯應承,以至紛紛退阻。只道留在家中送終養老,不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女兒這般年紀尚未婚姻,女兒這話可是自對人說的麼,都是你耽誤他,我今同你到房中一看。」

  悄悄推進房門,看見秋香,夫人問道:「小姐是睡著醒著?」

  秋香道:「睡著也是醒的言語,醒著也是睡的光景。」

  夫人揭開羅帳,小姐看見天表,含著淚兒叫聲「叔叔」,仍舊合眼睡去。

  天表道:「侄女病重,快請明看視。」

  夫人道:「我兒說吃不慣煎劑,再不要吃。」

  天表道:「只要病好,哪�管得吃不慣。近日新來了個儒醫,耑治女科病症,只一貼藥,兩三日,便得除根。」

  夫人道:「如此恰好。」

  便當下著人請來那醫生看了脈息,再想不出是何病症,連下幾副藥不效,病愈沉重。

  夫人哀痛異常,天表道:「嫂嫂待我先往崇祥寺去祈個吉祥,你可著人去接乳侄女兒的奶娘來,早晚陪伴。」

  夫人依言,著院子去接奶娘。

  你道這乳娘是誰?就是文英門首住的余五之妻,是順姑的母親。

  那院子走進門來,見了余婆,先敘小姐病源,再將夫人接他的話說了,余婆吃了一驚。

  余五滿口應承道:「就到府中來!」

  院子先回去,恰好文英站在余家門首,聽見這句話便也關心,遂問余五道:「恰才那個人是哪家來的?」

  余五道:「是劉府中來的。」

  文英道:「接你妻何幹?」

  余五道:「日下小姐得病在床,夫人要我老妻去相伴。」

  文英聽說,吃了一驚,便問道:「你家與劉府是什麼親?」

  余五笑道:「他家小姐從小是我老妻看大的,幸得夫人歡喜,憐我沒甚經營,將一百銀挾持我們。開這毛皮鋪。那小姐至今捨不得老妻,時常接了去。」

  文英不勝懊悔道:「我與他同住一年,無日不思小姐,哪曉得有這條門路!」

  遂又問道:「那小姐曾受聘麼?」

  余五道:「小姐自幼失父,母親愛如珍寶,劉老爺在日,多少貴族求親只不肯應,如今十六歲尚不肯輕許人家。」

  文英道:「小姐這病皆是平日憂悶起的,我先父遺下一個良方與醫家不同,耑治女人一切疑難怪病。何不對你妻子說,到夫人面前,把我吹虛了去,定有效驗。不獨我有光,連你都有功。」

  余五將此話對余婆說。余婆到了劉府,把文英治病的話與夫人一說,夫人喜道:「既有這個異人,怎不同你來。」

  余婆道:「此人就是我們房主,要去接來甚易。」

  遂回家來見文英,接他同去。

  文英見他來接,心中甚喜。遂換了衣冠,同余婆來劉府。

  夫人留在堂上,坐下細說得病根由。文英假意道:「夫人可曉得書上望聞問切麼?大凡醫人治病,先望其顏色枯潤,聞其聲音清濁,問其得病根源,然後切其脈息,遲速斟酌下藥,無不取效。」

  夫人聽了這些正經道理,自然信從。引文英同到小姐房中,夫人掀開羅帳,迎著笑臉道:「接一位名醫在此。」

  文英把眼睛不住的向帳中偷看,這小姐在床上把秋波向外一轉,霎時怎麼認得文英,便將纖纖玉手伸出來。

  按了一會脈息,欲說幾句話挑逗小姐,見夫人在旁不敢啟齒,只說道:「小姐滿面邪氣,卻是鬼病相侵。若不經我看,十有八九將危。速往神前禱,方保無虞。」

  你看那婦人聽說這話,無有不信的,哪曉得是計,便齊往神前禱祝去了。

  這文英賺夫人出去,還瞻前顧後,恐有人瞧見,便把言語挑逗道:「小姐的病症,都是那一賭睛光,見了風流才子染成的。」

  小姐聽了暗自驚疑道:「這兩句是我昔日對那生吟的詩句,他怎將我心病看出?」

  便在帳�凝眸遙望,卻有些記得起來,又想道:「此人與那生相似,莫非就是那生知我病重,喬作醫人進來探訪?我今也把他回我的詩句挑他,便知真假。」

  小姐道:「笑予恰似花邊蝶,偷香竊玉待何時。」

  文英道:「可憐夜長誰是伴,這是得病的根由。」

  小姐見念的又是那詩上的,明是那生,十分病減去五分。此時,他二人眉迎目送,正要說些衷腸話,不料夫人突的走進房來,文英忙又正言作色,低頭思想。

  夫人道:「神前已經禱過,小女的脈息看得如何?」

  文英道:「小姐脈息看了多時,尚沒頭緒。」

  余婆道:「待瞎子來把小姐八字一算,看是如何?」

  忽聽有瞎子走來,余婆喚入,請到堂上坐下,念出八字道:「辛卯年辛卯月戊子日壬子時。」

  瞎子向袖內取出一個小算盤,輪了一回道:「據我看來,此造格局清奇,若是男命必是腰金衣紫,若是女命定然鳳冠霞帔。」

  夫人道:「這是女命,求仔細推詳。」

  瞎子道:「這八字裡邊將來雖有大貴之局,只是目今邪魅生災,實是難過。依小子看來,倒是至誠禳解,方保無虞。」

  夫人聽說,面色如灰,問道:「這重關煞,若是解禳,可過得麼?」

  瞎子道:「如今的神課,都是要些水,若今日禳祭,明後日便好了。」

  夫人便喚院子買辦牲禮,可接陰陽來禳解。

  瞎子道:「不可!那陰陽生飲酒茹葷,不若小子吃長齋這樣至誠,他不過把舊話念幾句就要送神。如今必要動響器,神鬼才喜。況且小子口中許出的,若尋陰陽生來,反生災惹禍。」

  夫人道:「就借重你禳解吧!」

  瞎子道:「非是小子科派那鬼神,也是看人家的假,如貧家不過一碗羹、一碗飯,便送好了。你們鄉宦人家,若不用付豬羊,做個半宗願心,那神也看不在眼內。」

  余婆在旁攛掇道:「是了,今晚借重過來,便當重謝。」

  瞎子作別出門。

  夫人吩咐收拾空房與文英住,又吩咐把禳解之事一應買辦完備。待至天晚,見那瞎子同一斑歌司,挑著箱子在堂前鋪設起來,吹打一番,發過了符,接過了神。那瞎子打起油腔,跪在神前禱告,眾人吹打響落一場後,將十供養中,卻念得可聽,都是打覷人的話。

  只見瞎子捧著一副骨牌獻上神前,道:

  這副骨牌,好像如今的脫空人,轉背之時,沒處尋。一朝撞著格子眼,打得像個拆腳雁鵝形。

  念畢,又將剪刀獻上,道:

  這把剪刀,好像如今的生青毛,口快舌尖,兩面刀。有朝撞著生摩手,摩得個光不光來糙不糙。

  念畢,又將算子承上,道:

  這把算子,好像如今做蔑的人,見了金銀就小心。有朝頭重斷了線,翻身跳出定盤星。

  念畢,又將銀錠獻上,道:

  這個銀錠,好像如今做光棍的人,面上�就假絲紋。用不著時兩頭蹺,一加斧鑿便頭疼。

  念畢,又將玉蟹獻上,道:

  這隻玉蟹,好像如今做戲的人,�成八腳是為尊。兩隻眼睛高突起,燒茶燒水就橫行。

  念畢,又將紙花獻上,道:

  這朵紙花兒,好像如今的老騷頭,�出形香惹蝶偷。腳骨一條銅絲顫,專要在蔥草上逞風。

  念畢,又將簪兒獻上,道:

  這隻通氣簪兒,好像如今的喬富翁,外面�成裡面空。有朝一曰沒了法,撓破頭皮問他通不通。

  念畢,又將鏡子貢上,道:

  這面鏡子,好像如今說謊的人,無形無影沒正經。一朝對著真人面,這張醜臉現了形。

  念畢,又將算盤貢上,道:

  這個算盤,好像如今做經紀的人,毫厘絲忽甚分明。有時脫了錢和鈔,高高擱起沒人尋。

  念畢,又將金針貢上,道:

  這枝金針,好像如今老小官,眼兒還要別人穿。一朝生了沿釭症,一掛線尋衣難上難。

  眾人把十供養念完,便吹打送神。瞎子一個徒弟就去併了神前油來,一個去收了馬下三牲。迨至吃過酒飯,天表將一封銀總送眾人。那瞎子接了,同眾人散去。

  且說文英留寓在家,托言看病,不時進房與小姐見面。夫人緊緊陪著,總不能交一言。那小姐見了文英,也足慰相思一念。未及六七日,十分病去八九。夫人大喜,便留文英在家,如至親相待。

  不知後來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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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天表拿姦鳴枉法學憲觀句判聯姻

  卻說夫人留文英在家,過了旬餘,小姐病體全愈。

  一日,文英在花陰間步,忽見小姐仍是舊時打扮,秋香隨後,踱出中堂。文英在屏後看見,正欲近前相親,忽聽腳步響,見夫人出來,忙自退去。

  文英十分不悅,自己暗解道:「我住在此,自有機緣,何必介懷。」

  惟有李氏等了旬餘,不見文英回家,心下著忙,急喚家童探聽,恰好遇著余五,余五便把文英看病的事說了。

  家童將此信報與李氏,李氏又氣又惱道:「他不諳練醫書,怎敢大膽看病?倘惹出禍來,也叫他自受。」

  又喚家童道:「既是余五對你說,你可再去見他,問是誰指引?」

  家童便又去問余五,余五道:「前日劉府來喚我妻,卻值相公在我門首聽見劉小姐染病重,因說我有一個良方是先父遺下的,耑治女科疑難諸症,因此老妻特去吹噓。夫人聞知,令老妻接去。」

  家童聽了,就央余五接文英回來。余五因記念老妻,就抽身來到劉宅。只因人聲杳然,徑造廚房去尋老妻。是時秋香捱到書舍,聽見笑聲吟吟,帳勾叮噹。

  秋香驚異,便向板縫瞅了兩眼,看見小姐金蓮勾在文英腰裡,文英緊緊抽送不住,秋香看到出神,不覺精水從陰門流出,與小便無異,就把手插入褲中摸那物,騷癢非常。

  抬頭一看,忽見余五趨至,秋香連忙閃避,急得余五雙膝跪下道:「我正高興在這�,萬乞姐姐垂憐,為我洩洩慾火。」

  秋香啐了一口,把他推倒,向前急急走入,余五一場沒趣,走到廚下往見其妻,把那話說了幾句不題。

  且說秋香推開余五,閃在一旁等得雨散雲收,悄向小姐耳邊,將余五勒他要姦的話說了。小姐驚得面如土色,連忙整衣捱進繡房去。

  你道他兩人何幸得此一會,只因小姐病痊,夫人欣幸熟睡房中,又因天表回庄上,所以無人礙眼,成此美事。文英端坐書房,忽聞窗前腳步響,趨出一看,見是余五。

  余五向文英道:「相公府上有事,特挽老身相請。」

  文英不肯回家,卻以他往為詞,托余五回覆母親。

  又過數日,值剖文新到科歲,相兼督學道坐在江陰發下牌來,弔孝江寧。文英探知,便與夫人告別。夫人再三致謝,置酒作餞。飲畢回家,宿了一夜,次早約了天表一同赴試。

  到了江陰,幸喜宗師掛牌,明日就考上元幾縣。文英點進按號坐下,題目到手,把兩篇文字一揮而就。遠遠望見天表目定口呆,搜索枯腸。

  文英先去交卷,宗師面諭道:「諸生且回省城,待本道試畢回到江寧,方行發放。」

  文英第二日即同天表起程,迎著順風。不多時,就到天表家下。文英家下隔有一里遠,天表就留住文英。只見擺開椅桌,羅列珍饈,天表殷勤相勸。酒飯已畢,文英致謝,竟欲回家。不料夫人趨出,十分款留。文英過了一夜,明早回見母親。

  李氏正在愁悶,因他妹子嬌蓮忽染痢疾,服藥無效,過了數日,竟一病而亡,舉家悼傷。

  待諸事已畢,文英道:「今幸得有地主,正欲打點舉業。不意劉夫人感我醫功,諄諄款留,以致母親有失定省。」

  說罷,便又回到齋中。是晚,月影朦朧,文英正在花下盤旋,只見秋香走至,把個小東西遞與文英拆看,上有五言詩一首,道:

  天上有圓月,人間有至情;
  圓月或時缺,至情不可更。
  羨君安玠貌,愛郎至誠心;
  願為箕掃妾,終身奉侍君。

  文英看完,沉吟不語,秋香在旁,文英正去摟住親嘴,秋香雖則久曠,也只推辭不允,連忙要走。

  文英扯住道:「我有回詩一首,煩你帶去,可少坐片時。」

  便促筆立就五言詩一首,道:

  金屋貯嬋娟,富貴咸仰瞻;
  百計每攀援,媒妁不能縴。
  不惜千金軀,願結鸞鳳侶;
  鄉賢如孟光,裙布毋怏怏。

  寫畢,付與秋香帶去不題。再說夫人因願心未完,念念不忘,擇八月初一日往酬神願,接天表歸來。到這日備禮請神叫幾乘轎,帶幾個使婢一齊都出,惟有小姐在家。

  文英探知,鎖了自己房門,步入小姐臥室。一見小姐,百般哄誘,便與小姐解衣就榻。扳起腿來,急急插進,抽送百餘之外,正在極樂境界,肉肉心肝不絕於口。

  不想天表先回,看見文英書房靜鎖,又見內廂房門緊閉,兩人不見影響,惟秋香在面前。

  天表心疑,遂問小姐那�去了?

  秋香道:「方纔用過午膳進房去了。」

  天表道:「那龐生何時出去?」

  秋香道:「不知。」

  天表道:「必是二人有私情。」

  便令秋香看看守堂前,就勿勿走到小姐門首,尋條板縫去張,不是鋪床之處,看不明白。

  少頃,聞得男女音聲,只見文英與侄女攜手開門出來,天表大怒,喝道:「幹得好事!」

  嚇得小姐掩面復進房中。天表把文英揮了幾拳,道:「汝是秀士,必知禮著。這不是賈氏私衙,突入內室在此何幹?今我問汝,送官好否?」

  文英道:「惟願送官。」

  天表道:「依你說來,我怕送官麼?我同你就去。」

  忽夫人下轎,驚問何事?天表將醜事說了,又道:「聞得宗師考完已回省城,這光棍帶到宗師那�去,先除了名,再問一個大罪。」

  文英自揣有愧,並不分剖。天表拽了文英出門,一路「姦賊」二字罵個不歇。街市人詢問,天表便將此事細說。那余五也知了風聲,欲往劉家觀望,又想道:「前日原是我指引去的,若惹到自己身上,便不得清淨。」

  天表一到道前,央人寫了狀紙,將文英拉進道門叫屈。

  宗師正在堂上,聽得叫喊,著人喚進便問:「何事?」

  天表道:「為強姦室女的。」

  就把狀詞呈上。宗師展開一看,狀上寫道:

  —————————
  具呈生員劉錦為強姦室女事:
  侄女玉蓉,宦室名姝。劣生龐國俊,色中餓鬼。東家牆樓其處,千不思隔牆有耳。章台柳已折他人,漫道無心插柳。繡房中強姦鸞鳳,孽鏡台前叩除裊獍。上告。
  —————————

  宗師至廷頗大有才能,決斷如神。兼之清正慈祥,寬宏仁恕。

  將狀詞看了,見是宦家子女,先人體面,心中便有寬宥之意。遂喚過文英問道:「汝名龐國俊,是上元縣生員麼?」

  文英道:「是。」

  宗師道:「前日試卷我已超拔,看你堂堂儀表不像下品。當知禮法,何乃強姦宦家室女?當招律問罪。」

  文英哀告道:「劉宅牆高數仞。若不是開門延納,生員豈能飛入?此是私姦,實非強姦,況生員也是宦門舊商,可憐兩姓俱係宦家子女,尚未婚娶,與其打死案下,無寧筆下超生,望大宗師憐宥。」

  王宗師道:「強姦當拘劉氏執證,便見分明。」

  隨喚公差拘小姐到案前。

  公差拘到,宗師道:「你叔子看你姦情是真是假?」

  小姐跪著赧顏無話。宗師喝道:「姦情必有!想是和姦非強姦。」

  小姐把樓前相見,兩下傳詩後又喬作醫人探病的緣由告訴一番。

  宗師道:「你兩人該謹持理法,何為此非禮之事?」

  小姐道:「望老爺仁慈曲庇,雖死不忘恩!」

  天表跪在丹墀下,正欲上前強辯,被兩個皂隸依舊扯下去。

  宗師道:「你兩人既能作詩,就此面試。文英將簷前蛛網懸蝶為題,小姐將堂上竹簾為題,各面試一首。」

  文英遂信口吟道:

  只因賦性大顛狂,遊遍花間覓採香;
  今日映投羅網內,翻身便作狀元郎。

  劉小姐亦遂吟道:

  緣筠劈破條條節,紅線輕開眼眼奇;
  只為愛花成格段,致令真節有參差。

  王宗師聽了贊嘆不輟。見其供稱俱未議婚,便道:「今日若據律法,通姦者杖八十。姑念天生一對才子佳人,孔子道:『君子成人之美。』吾今當權,何惜一屈法不以成人美乎?」就當下判道:

  

  審得龐國俊青矜才子,劉玉蓉紅粉嬌娃。詩詠樓前,欲贅相思寸念。病捱閫丙,誰憐兒女私心。兼母民之酬願,遂締約於繡房邊。叔子之歸家,即遍訪於戶外,打散鴛鴦,不過直清理法,配成鸞鳳,無非曲就名門,欲開一面,直還假三分法,從此兩家偕姻眷,不須逾牆錯穴隙。

  天表稟道:「大宗師如此壟斷,則蕭何法律何在?但非禮成婚,後人何以為訓?」

  王宗師道:「豈不聞,卓茂雲律設大法,理順人情死。他二人才貌雙全,正是天生仙種。就令今日歸家遂締良姻,成一場美事。」

  天表不敢再執,一齊叩謝出來。眾人見學道不問姦情反判為夫婦,皆以為異事,遂編成一個詞兒道:

  江南學憲王方便,首姦不把姦情斷;
  當堂幾句撮空詩,對面兩人供認案。
  判成夫妻成姻眷,這樣奇聞真罕見;
  悔殺無端劉天表,不做人情反招怨。

  

  《右調鷓鴣天》

  當晚文英就與小姐成親,惟有天表十分受氣,對夫人道:「他兩個做了夫妻,有何榮辱?我與你卻臉面不光。連那門首狀元及第匾額,也玷辱了。我明早回庄去,永世不來。家中事體,讓與這光棍主持罷。」

  夫人道:「女婿是別姓,也不能代管事體。」

  天表道:「既拜你做岳母,便是半子。你的私蓄日後自然與女兒女婿,終不肯分些與我。」不題。

  且說文英甚感宗師之德,又聞試卷已經超拔,又得了嬌妻,心中大喜。次早家中聞知,命余婆家僮挑行李一同進來。有詩為證:

  昨是偷香侶,今為坦腹郎;
  行跡從此定,書劍盡收藏。

  家僮歇了擔,站在階前,余婆見夫人道:「特來賀喜。」

  天表聽見大怒道:「今後你這老潑賤再進門來,把腿來打拆。」

  家僮見他著惱,把舌伸出道:「新親新眷就裝出這副嘴臉。」

  夫人勸開天表,家僮趕到夫人面前叩頭,夫人起身把行李仔細一看,卻是:

  幾卷殘書,一方古硯。錦囊中三尺瑤琴,銅鞘裡七星寶劍,一柄玉壺,半箱殘簡,紫氈包裝幾件精緻衣裳,紅絨毯裹一床半新鋪蓋。

  未知天表後來有甚話說?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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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恨前仇糾黨雪恥苦讀書獨立登科

  詩曰:

  書生未遇時,受人無限欺;
  奸計紛投至,凶徒難展奇。
  惟有苦攻書。預期折桂枝;
  穹蒼不負人,一舉便成名。

  話說宗師發案,文英是一等一名,天表是六等六名。文英聽得案發,親自往看,見自己高取,又見天表是末等,心中欣喜。天表意氣揚揚亦自去看,見文英是批首,自己六等,心內怡然,以等多者為高,只道有了科舉。

  又道:「我平日不肯讀書,今突出一名科舉偏是難我的事。」

  你道天表為何等數不識優劣,只因他的秀才是乃兄在日所薦,自來專以告病遊學為名。不想此番興高,定要赴考,依舊把衣巾送還。過了數日,宗師掛出牌來,限十六日發放江寧一郡秀才。

  這日秀才齊集,取在前列者揚揚得意,取在後等者面如土,俱在堂前伺候發落。少刻宗師升堂,先發放府學畢,隨發放上元縣第一。

  便叫文英,文英上去,宗師展卷讚道:「你文章根極性理,稟經酌雅,開合起復,悉歸於法,特為首拔。前日之事,若非本道開例穴就,恐你大有不便。今後須要珍重,努力攻書。」

  文英再三致謝,領了花紅紙筆迎出大門。

  天表等待多時才叫著他,他迎著笑臉過去,宗師見了大怒道:「為人輕狂,何曾親見詩當。怪道你的文字就如烏龜尿也比你還長。話不成話,字不成字,有靦面目列在學校,惟有捉姦事體是你慣家。」

  隨喚教上把他除名,立時逐出。此日天表被逐回家,十分忿恨。

  前日因文英之氣,今日受發落之辱,心上愈加懷憤。想了一夜,天明起來,請出考卷併銀八錢,付與梓人刊刻。兩三日板成刷印起來,又作幾句不平的批語一併刻了,送與諸友。那批語上說道:

  ——————
  善相文者,必知文實可嘉而後嘉之,文實可貶而後貶之。不知相文者,大不然。如錦之試整文總不試四百,其字句句皆精,字字皆通,竟以六等見賜,錦其其心乎?今特梓而出之。廣送在庠諸友一觀,以扶公道。庶幾夭理人心猶存一脈耳。

  劉錦自識——————
  

  印完逐帖分開,寫下幾百張,著人沿路散去。有與他相好的,都來勸道:「吾兄此試其貧有屈,只是批語其傷當事,萬一宗師聞之,未必無事。」

  天表心中猶憤憤不平。後來宗師果然知道了,出了火籤立刻拘到案前。

  宗師喝道:「不知死的,你自己胡言亂語還不知羞,反又刊刻廣送。」

  叫皂隸打了三十板趕出。有些班役隨他到家索包,只得對了一兩二錢送他,才各散去。明早叫了一乘轎,抬回庄去。也覺痛疼異常,將息了兩月,方能如故。自覺無顏見人,只得靜坐庄上,吃些清閒酒飯。

  且說文英自考了批首,天表六等,心中稱意。不料刻卷廣送惹出禍來,更覺奇異。時桂花盛開,文英與小姐步到芙蓉軒後花間賞玩。有詞為證:

  花則一名種分三色,嫩紅嬌白妖黃。
  正清耿佳景,旖旎非常,自然豐韻,開時不惹蜂亂蝶狂。
  把酒獨酌蟾光問光,神何屬離光中央,
  引騷人乘興廣賦詩章,幾多才子爭攀折,桓娥三種清香。
  狀元是紅黃,為榜眼白探花郎。

  

  《右調金菊對芙蓉》
  

  二人向芙蓉軒後看看,日色將午,方纔回房。夫人喚秋香接文英、小姐去用膳。

  夫人對文英道:「我之倦倦相留者,意欲從容就此祖爭,只為那厭物妒忌,不期宗師有此雅愛,不論姦情反為媒妁,其仁人君子。可欽可敬。」

  文英道:「這事也因文章之力,宗師先已屬目,邊值此事到前,便開恩於我。」

  你看夫人見女婿取一名科舉,領出花紅紙筆,又見天表做出這醜事,愈敬重文英。

  一日,文英往街上閒步,見一家門首撐起布篷,挨擠多人。文英看是相士。只見那壁上掛華兩句詩:

  識天下隱名宰相,如世上末遇英豪。

  只見那相士又口中念著四句道:

  石崇豪富范丹窮,早發甘羅晚太公;
  彭祖壽高顏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這四句原是相士開口攔江網,指望聚集人來,便好得紙包騙分文。那相士也有眼力,在人叢中獨向文英,把他自上而下仔細相了道:「尊相眉目生得清秀,氣宇軒昂,況又貴骨非凡,應在少年科甲,還有鼎甲之榮。只是尊面有些黑氣,日下恐有小人暗算,過了今年便交好運。」

  文英欣喜,包二錢銀送他,欣欣回家。看見天表在廳前小遺,文英只得近前唱喏。他雖回一揖,其實慍見於面。自此一來,再無回庄之念。想在家要與文英尋非生事,竟在家中往下。

  那文英是個聰明人,見他顏色不悅,便逆來順受,分外小心謙敬。這天表包藏禍心,只是要害文英。

  適有一人來拜,道是天表密舉是上渠虎山。天表出迎,竟攜手到靜密之處坐下。

  天表道:「弟與你無有不解之仇,意欲設計害他,兄可為弟謀之。」

  虎山道:「他有了科舉,若不及時下手,此氣何由得出?不若糾集黨伴,在門首伺候,待他出來打得半死便了。」

  天表道:「此計大妙。」

  兩人計定,天表就回庄上。凡是牧牛牧羊種田種園的村夫,一齊喚來。頃刻聚了五六十人,天表取銀二兩買了酒肉佳餚款待眾人。

  酒至半酣,天表道:「我與小龐仇深切齒,明日你們隨我入城守在我家門首,看他出來著實打他一頓,我才少息其恥。」

  眾人滿口應諾。

  次早,天表領眾人來到城中,又去尋那賣肉的王八、殺狗的朱七、賣俏的顧阿祖,皆是無徒光棍。

  朱七道:「既有此事,須多邀人日夜把守。」

  天表道:「我昨日在南庄帶五六十人在此,今欲借重三位為統領。」

  就取出三封銀送與三人。朱七就挺身如報父仇,派三十人管大門,又派三十人管園門。排列已完,天表趨進家中。聽得書聲,天表心生一計誘他出門,就走到書房。

  見了文英,兩人坐下,天表道:「今日是迎城隍會,我進城來一路真正好看,特來約你去看。」

  文英道:「侄願閉門讀書,不喜路途挨擠,不敢相陪。」

  天表見哄不出,只得到夫人裡邊去了。文英館中一個小廝名阿王,他偶然出門,見四下俱是人排著,悄悄來說。

  文英想道:「莫非這奸棍要來害我?」

  又見秋香來說道:「我在月台上,望見園門外排三十餘人,不知何故?」

  文英大驚,急入內廂,把前後門之故與小姐說了,便道:「定是天表要來害我,我今遠遁幾時,待秋闈得意,他自然順從。若只屍庭不出,萬一夜間捱入,其奸謀來侍。我想王年伯現今告假在家,滿城皆畏懼他,不如修書一函達他。」

  遂舉筆寫道:

  

  旬餘不及走候,鄙衷負歉。茲有奸棍劉天表毒如蛇蝎,聚集六十餘凶,把持前後門來害小侄。恐黑夜潛竄入內,便墮其術中矣!

  敢求年伯尊輿黃蓋併盛,使三四人來到妻家,小侄閃身而出,庶可免此厄耳。特此走懇王老年伯大人尊前。

  

  寫完即忙對園喚人持去。文英把衣服書籍收拾了,進與小姐相見。

  小姐含淚不捨,文英道:「我今一去,那光棍自掃興而退,日後我偶來仍可相親,只是權作躲避之策。」

  忽見一人步入,文英伸頭一望,卻是轎傘到了。

  忙與小姐揮淚作別,趨走出來,將書籍衣包放在轎內,文英便入轎坐下。轎前黃蓋,轎旁家人隨行,抬出大門而去。那班奸棍曉得是本城王鄉宦,眼睜睜不敢動手。

  再說天表坐了半日,又到書房來尋文英,卻是鎖扣。進門一問,並不見蹤影。慌忙趕出門首問那些人道:「你們守了多時,曾見一後生溜出麼?」

  眾人道:「但見王鄉宦抬進抬出,何曾見是後生?」

  天表道:「畢竟這乖賊放走了,你們且散去,只是空勞眾位。」

  那文英坐了轎,來見年伯,王鄉宦正色道:「年侄前程萬里,怎把身置在險地,況秋闈在邇,尤宜刻志攻書。」

  文英致謝道:「若非年伯雅愛,幾為棍徒所辱。」

  話畢就回家,見母將前事一說,母親大驚。

  文英道:「科場在邇,欲把經書時文二三場之類,預為溫習,只是沒有幽靜之處。忽聞得張、任二友俱有科舉,在一個古寺內肄業,我不若往昭二人,同他們作伴。」

  便尋到古寺內,見垂楊清溪,果是個幽靜寺院。有唐詩一律為證: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惟有鐘磬音。

  文英便往房頭訪問,長老隨指引張、任書房之內見了張、任。即將伴讀之事與張、任一說,張、任應承。

  文英遂回家,喚家僮挑了行李併衣服書籍即刻挑來,三人切磋琢磨。

  你看天表見文英一去,便對夫人道:「文英前日同我到江陰去,我把幾個筆畫多的字問他,就不認得,還去進什麼場?」

  夫人道:「他吟詩作賦,俱是來得。」

  天表道:「如今世上人誰不曉得做幾句打油詩,這折油詩能騙別事,難道舉人進士也是騙得來的?如今把侄女另覓佳婿,不然那舊病又要發了。」

  夫人聽說,與他爭鬧,放聲大哭。他只得仍回庄。

  自此文英一月一回與小姐一會,其餘在寺中苦讀。俄而冬盡秋來,又是一年光景。與試官已到,初六日進簾。到了頭場,文英喜得題目湊手,七篇文字盡皆稱意。二場、三場,無不中式。

  過了十五,文英與張、任各寫出闈牘,互相讚誦。候至出榜,文英果中第二名,張子將中在二十名,唯有任伯衢落在副榜第一名。

  文英歡喜之極,那些親友莫不餽送賀信,登門求見,真個一時榮耀。文英吃過鹿鳴宴,迎將回來。比那案省進學更加百倍。拜了祖宗母親,次早便去拜夫人並見小姐。

  你道房師是誰?原來就是上元縣知縣趙公。因他是詩經都好,文英也習詩。

  進見之時,再三致謝。趙公笑道:「當日進學是我超拔,今又是我首薦,終久在我門下做門生。」

  文英別了趙公,便去謝大座師,會諸同伴。趙公便將旗杆牌匾吹打送來。

  文英著人把旗杆豎起,牌匾高懸。來往之人看了,誰不欽敬?天表再敢糾黨毒害文英嗎?恐未必然。不知春試更得聯捷否?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天表高高興興費了數兩銀子,糾集無數棍徒,卒不能少害文某一場,沒趣而散。文英乃能介然獨立,一舉登科,後又幸叨鼎甲,自不足以撓之也。

  鬧花叢卷之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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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鐫小說鬧花叢卷之四

  第十回長安捷報狀元郎金陵錦衣歸故里

  詞曰:

  藜大映寒膻,鐵硯磨穿,春雷忽向禹門喧。
  嚼盡黃虀商徵韻,選中青錢。
  御試綠袍鮮,丰釆翩翩,紫騎嘶到杏花邊。
  十里玉樓爭注目,魂煞嬋娟。

  

  《右調浪淘沙》
  再說文英中後,心中快樂異常,取出闈牘速刻硃卷,寫下許多拜帖,以待硃卷完工,便可往拜親友併諸同年。將及十餘日方纔板完。連忙完得印訂事務,又是十多日,文英纔得出門拜客。文英家中向來原是乏價的,此時竟有三匹人跟隨。

  不知世俗惡薄專有一種人等,一科新舉人出,便去投靠著,名曰:「靠新貴。」待得官高位顯,家主有了勢力,他便虎視眈眈擇人而食,豈是些賢良人物!

  卻說天表是個勢利人,起初謀害文英,又要轉嫁侄女,一見文英中了,便備下許多盛禮致恭伏罪。

  文英拜客回家,他便傴僂足恭出外相迎,笑容滿面,如坐人於春風和氣之中。文英見他禮物樂得收下。

  又看此鞠躬之狀,前日之事就消釋了。及至見了夫人,甜言美語,百般奉承,嘻嘻笑道:「嫂嫂今日有了好女婿,連我臉上加了十分光彩。」

  夫人道:「前日被你捉姦到官,使我女兒出乖露醜,就有些光彩也與你無涉。他今日舉已中了,你快去做怎樣的大官,在此何幹?」

  天表滿面羞慚,坐立不安。少頃小姐出來,又假意說道:「侄婿之中,只因我前次激勵得緊,他方肯苦志寒窗,今日幸登金榜,你看這次叔叔有功麼?」

  小姐背面不應,他又笑戲這:「做了舉人奶奶,把阿叔都不瞅不睬了!卻無是理。」

  小姐勃然怒道:「前後門攔埋伏多凶,不知誰人毒策?若非巧計脫身,怎有今日,忍心害理,其此為甚!」

  天表甚覺沒趣,怏怏而出。

  文英為著大座師在館,日日清晨要去參見。那些同年都來同謁,參過座師,又要往謝按台並各房師。眾人隨自散去。文英拜完同年,那回拜送硃卷的紛紛到來,文英應接不暇。

  親友中,有當日未曾送賀信的,如今又來補送。文英只得將前番的、現今的,一一請來看戲飲酒,以了此局。那張子將與文英同在趙公門下,他家賀富厚,便捐賀請一房年友相接,文英只得也去赴席。

  那趙公一房,取得八卷門生,其首即是文英,特薦經魁,主司准之。到張子將已是第三卷了,趙公心中最得意的是文英。忽一日,見報到欽召趙公,說是錢糧催徵得足,居官清正,頗有才幹,不畏煩劇,特召進京考選。

  趙公喜不自勝,把科道官職就穩拿在手�。連忙打點行囊,交割錢糧併名樣冊籍,辭別上台,文英置酒作餞。到了明日趙公起身,文英遠送到二三站路外,方纔回家。

  是日就與小姐商議,道:「我們二人今日成全夫婦,皆賴王宗師之功。聞得初三是他誕辰,不可無禮往慶。」

  文英立時備下一副盛禮,以酬當時作合之恩。那禮單上寫道:

  謹具

  壽幣肆端鮮魚肆尾壽燭一對壽仙一座
  鮮肉二方壽麵一盤生鵝一對壽糕一盤
  生羊二隻生雞四隻壽桃一盤春酒二壺
  

  奉申祝敬

  

  門生龐國俊頓首拜

  到了初三,文英將禮帖交與從者,坐了大轎往見宗師。文英一至,宗師當堂相見。文英即將視帖遞上,宗師展開細看,殷殷致謝。便把壽幣壽仙壽酒收了,餘皆返璧。

  文英抽身告別。回到門首,只見張子將的轎也到了,文英邀入坐下。

  張子將道:「年兄何來?」

  文英道:「特去拜王宗師生日,不期兄來賜顧,剛剛相遇。」

  張子將道:「如今已是十月外,我輩同年起身會試者,足足去了一半。小弟揀定十五起程,年兄可整束行裝與弟偕往,不可遲延。」

  文英道:「月半邊,再捱不去了,領教!領教!」

  及送子將出門去,便與小姐言之,竟接母親一同居住。惟候十五日下舡。收拾衣服鋪蓋,帶了二百金盤費,三個僮僕。

  到了十四晚,夫人備酒款待。明早把行李先發下船,自己別了母親併夫人,文英與小姐依戀不捨,只得揮淚而別。幸有子將同行頗不寂寞,出了南京,一路上便勤心讀書,將有兩個月才到都門,賃下寓所,子將、文英互相砥礪。只聽得前後左右皆是吟誦之聲,愈加興高。

  到了二月十五日,三場已過,文英闈卷又做得清新可愛。

  等至揭曉,文英中在第十二名進士。那張子將竟遭點額,連茸嗟嘆,便與文英作別道:「年兄今日已作天上人了,小弟情興蕭索,準在明早就要回家。」

  文英置酒作餞,又將十二金作贐,張子將帶領童僕,先自回去不題。

  再說文英到了三月初三日殿試,此時盡挾生平抱負,竟吐胸中錦繡。獻策金門,皆欲奪取天下大魁。不料文英中了狀元,侍臚唱時,竟選了翰林院編修。

  文英步進殿前,謝過了聖恩,欽命遊街三日。

  辭朝出來,宮花宮袍,閃閃爍爍。到得丘鳳樓前,府尹將轎來接。抬到堂前,府尹備筵款待文英,此時榮耀無比。那些在京大小官員,無不厚禮申賀。

  便差報子往江寧府劉狀元府中報捷,報人稟道:「老爺姓龐,為何要報到劉狀元家去?」

  文英道:「我因贅在劉府,太夫人亦在彼處,所以先要打頭報去。」

  報人星夜飛奔來到江寧,竟往劉府報捷。舉家聽得文英中了狀元,真是喜從天降,便把報人留在家中住了,忙接天表回家打發賞賜。

  天表與夫人爭競出門,文英進京幾時,並不回家一次。聽得文英中了狀元,追悔無及。又自撥量道:「當今之世,倒是勢利些方行得通。我今回去說幾句勢利話,斷沒有怪我之理。」

  趨將回來,但見喧闐鬧吵,俱是宦家來賀的。

  天表見了小姐,深深拜揖道:「狀元夫人,愚叔特來賀喜。」

  小姐連誇叔叔深謀奇計,致有今日之榮。

  夫人道:「前日招了龐生為婿,你說是玷辱匾額。今已得中狀元,便翁婿一般,並不見玷辱之處。」

  只因報人催促起身,遂命天表酬謝送出。

  次日,江寧太守得了試錄,恭送旗匾以表其門。又建狀元牌坊,母子婆媳喜出望外。又把門牆改得齊齊整整,凡是天下之人,誰不記得龐狀元。正是: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文英授了翰林官職,雖欲請假還鄉,奈非三年例假焉得告歸?京中官長看他年紀幼小,姿容如玉,誰不讚美。有一當推閣下姓方,名之傑,生得一女,年已十六,只因不肯輕配,以致尚未許人,必擇少年狀元便諧伉儷。

  一見文英,心中如得至寶,不忍撇下,煩通政司孫相德作媒。

  文英正靜坐中堂,只見一人報進道:「通政司孫爺來拜!」

  文英連忙出迎,請到堂前坐下。

  文英道:「有何見教?敢蒙下顧。」

  孫公道:「閣下方彥翁仰慕大才,有一愛女欲以龐兄為婿,特托不佞做媒,幸勿推卻。」

  文英道:「晚生名微德薄,已有妻室,只是未曾送進,此事萬難從命。」

  孫公道:「既然如此,也不敢相勸,容俟回覆彥翁,再當請教。」

  言罷起身別去,便見方彥翁,將文英之言細述。彥翁不悅,又煩孫公再三致意。孫公只得又見文英說道:「方纔轉述尊意,彥翁大有不悅之色,只怕這親事不能固卻說合。堅執不允,只恐日後變生不測,還要三思,勿貽後悔。」

  文英復如前言,那孫公也有些厭煩,一去竟爰彥庵,云是不諧。

  彥庵正在大怒邊,王敬齋來望問道:「先生何故不悅?」

  彥庵道:「我將愛女願與龐狀元作配,他只云有妻不從。」

  敬齋道:「那龐生是我年侄,他原娶妻二年。今科新探花李元,此人才貌與龐生不相高下,且僅十八歲,尚未有妻,先生不若招為佳婿其相湊合。」

  彥庵便又煩敬齋作媒。不想敬齋一說,他便應諾。文英要接家眷進京,因無正人可托,止天表是個呆物,只得中止。

  忽一日余五求見,文英邀入書房,亮明道:「前日匆勿造賀,尚有一事未及細談,不知龐爺要納如夫人否?」

  文英欣然道:「若薦傾城佳麗,願求執柯。」

  亮明道:「有一舍親周生取妻美娘,成親未久,出外而亡。此女既無所歸,應須改嫁若朽,忝在通家。只因此女國色無雙,為此造府通知。若龐爺肯納,不須聘禮,便當送至。」

  文英道:「既承厚愛,怎有不其聘之禮?」

  備下彩緞四端,聘金六十兩,遣人隨著亮明送到周家。亮明因為趨奉文英,把那禮物一概返璧,反添上尺頭四疋,皮箱二對。那夜成親,文英滿心歡喜。自後,兩人雲雨之情,無暇細述。

  過了兩年,文英便要請假還鄉葬父。一本摠呈,已蒙爺允。文英遂擇好日起程,有此表班,又新收些僕從,共有三四十人,雇了兩隻座船。文英辭朝,別了同僚各衙門官府,趕著黃道吉日,齊上船去。把欽假牌掛在船頭上,不住的吹吹打打,一路上往來舡隻望之,無不趨避。

  每到市鎮上,三聲大炮,地方官府無不出迎。凡是同年故舊一拜留酒,就住下幾日。路上捱停了日子,至數月方到金陵。先喚人通報家中,把兩套鳳冠霞帔,送與母親、小姐,天表並親友一齊出郭相迎。正所謂:

  貧居鬧市無人問,貴在深山有遠親。

  次日,文英進城,向府某取了四十名皂快,排列執事,乘著大轎,三班吹打,鳴鑼響道,一徑抬到門首。但見門閭輪換,鼓樂喧闐。一進中堂,走下轎來,拜謝母親,又拜夫人。隨與小姐會禮,又喚美娘出轎,逐位拜見。小姐甚是賢慧,竟無妒忌之心。

  當晚天表叫班戲子,排列酒筵,與文英接風。文英只得領席,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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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假滿還朝攜眾妾難逢前途仗一仙

  詩曰:

  憶逢天顏年已餘,策蹇燕都正奮翮;
  一心欲望盡臣職,無奈半途遭險厄。
  扁舟頻與巨浪遊,神仙擁護散鴻濛;
  攜妻握妾赴皇闕,曳履登朝君非格。

  次日,文英用完早膳,凡是撫按以及司道、府縣,俱辦禮來慶賀。又有本城鄉紳同拖來慶賀,擠做一團也不及會。只得以另日相見之說婉辭紳袍。文英應酬當事,足足纏了一日。惟有王宗師現陞福建福寧道,他知文英初回無片刻之假,到次早,親來探望,文英迎接邀入中堂,王宗師先將賀禮遞出,依師生坐下。

  王宗師道:「賢契昔為偷花容,今作狀元郎,可見蝶戀蛛網之作一大姻緣矣。」

  文英微笑道:「若非老師洪恩造就,幾為縲絏中人,焉敢相望今日?」

  王宗師茶過數巡,欲待起身,忽聽門首鼓樂聲響。

  文英問是何處來的,眾人應道:「劉二相公來作賀的,聞得道爺在內,不及進來。」

  王宗師問是何人來?

  文英道:「就是妻叔劉錦,當日與門生作對的。」

  王宗師道:「我觀此人狂妄異當。」

  話畢,便起身別去。天表遂抬了厚禮,趨進當前,不知廂房內有些親戚,竟扯住文英圓領袖子打一個軟滕,文英把手抱起。

  有詩二首為證:

  只為心中抱不事,曾無委助待書生;
  今朝一舉成名日,暇底須防不認情。

  其二:

  輸情下禮佛前非,不是今日損威儀;
  若得狀元心轉日,死灰還有復燃機。

  明日文英回拜官長並紳袍親友,一連數日方盡。又有人出帖來公請,有獨自私請,有請登山的,有請玩水的,文英日日被請作醉鄉人。文英有表姊桂萼,聞得表弟榮耀,便來往候。

  時陳氏已歿三年。見了姨娘李氏,訴及無所依歸,泣訴不止。文英與他原有夙好,雖然他年紀長些,意欲納為第三位夫人。

  向小姐跪下道:「不瞞夫人說,下官與桂萼姐原有舊情,望夫人寬容,納為副室,尊意若何?」

  小姐扶起道:「妾非妒婦,何作此狀?」

  口雖如此說,心中又自嗟嘆道:「他有了一個美娘,又思量什麼桂萼,我又曠三年有餘,他今榮歸十餘日,並不與我少叔歡情。」

  心內有些不悅。文英這晚使與小姐一會陽台。

  正是新娶不如遠歸,兩人歡情不及細述,

  

  有七言絕句四首為證:
  恩愛輕分幾度秋,羅袗濕盡淚交流;
  今宵重整鴛鴦被,撇卻年來幾許愁。

  其二:
  燈前盡訴別離愁,只有相思無盡頭;
  最是情風明月夜,痴心一片倩誰收。

  其三:
  花開花落又開花,得意皇都便省家;
  不是一番能努力,幾乎落魄滯天涯。

  其四:
  從來久別賽新婚,握雨攜雲總十分;
  莫把工夫都用盡,留些委曲再溫存。

  卻說桂萼在家止與姑姑瓊娥作伴,不勝寂寞,因而談及陳次襄被人誣害繫獄,桂萼稟知李氏轉達文英。文英細知由情,登時去拜太尊,備說次襄被害繫獄,太尊立刻釋放。

  原來王三曉得次襄豪俠,不肯讓人,惟恐縛虎不倒,反受其傷。所以絕其音信,必欲置之死地。幸而遇著一個獄吏喚做邱八兒,曾受次襄恩惠,仗他一力扶持,不致餓死。

  次襄放得出門,便向文英跪謝道:「意謂終在囹圄,詎想龐爺恩救。自慚力弱,無能可報,惟有至家當以小姬奉酬。」

  文英大笑,兩下散去。

  不移時,次襄復至,對文英道:「小姬在此奉充箕掃,幸乞莞納。」

  文英款留次襄,他只是堅辭遠蹈,便欣然收下領見小姐。

  小姐勃然道:「既已送來,怎好發還,如今卻不便再娶了。」

  文英道:「並無分文為聘,何可拒絕,再收了秋香,便心滿意足。」

  小姐聽了笑而不言,文英此時就有一妻四妾了。

  一日,文英母親道:「汝回來月餘,當往墳前祭祖,以盡子孫之禮。」

  文英便擇吉日,邀至親同往墓上拜奠。備了祭物,坐了大轎,吹打出城。各處祭掃畢,即喚風水先生於祖墳上看塊好地,完了葬親一事。

  是日,文英把祀祖錢餘令眾人享其福惠而散。天晚回家,文英見一人來稟道:「提學王老爺任期限急,准在後日上船,特差人稟上老爺。」

  文英聽了,即取齎十金作贐一席戲酒送行。迨飲至盡量,王宗師致謝起身就回。不題。

  再說文英每撣小姐之忌,而愛四姬之趣,因以後邊曠地,喚匠人構造書室。又疊山鑿池,廣栽花木,每日焚香宴坐。至若四姬也有喜說喜笑,也有好吹好唱,終日縱情狂蕩。

  惟有小姐愛清淨,少笑語,為人持重,無輕俳之容,常獨坐一室不與眾姬為伍。

  文英恐小姐怪他,常常入房安慰。原來文英門上,每日官府求見者,不計其數。他只是淡下財帛,那些相與的當道反送情與他。

  文英在家一年,已得四萬金。此時假期將滿,聖上差使臣齎旨相召。文英不敢遲疑,收拾行裝起身進京。帶了母親、夫人及小姐、四姬並美婢、童僕,一齊上船。

  李氏、夫人後艙,小姐中艙,四姬其為一艙。見舡中閉塞,不能行步,只是燒香下棋抹牌笑語。到日影過西,便設酒筵接母親、夫人、小姐並四姬序次坐定,開懷暢飲,直至更深方各回艙。

  文英先到小姐處,捧起小姐雙足,急以陽物搗入,往來馳驟有五六百抽,草草完局。又到四姬處,重整旗錦,把四姬做個合歡大會。

  文英睡在中間,四姬捻他塵柄,急先奪弄,先令美娘仰臥騰身而上,再令秋香、桂萼坐在兩邊,將美娘玉腿各人抬起一隻,然後用力頂送,直搗重閃,那美娘遍身爽快,呼喚不絕。

  文英一頭狂抽,又把那腳指插入瓊娥牝戶,惹得瓊娥不能自持,但覺牝戶酸疼難忍,文英把美娘放起,爬上瓊娥胸膛,瓊娥急捻文英孽根塞進陰縫,一掀一頓,將有一子之數,只聽得秋香、桂萼叫道:「你們只管快活,卻忘記了我倆個。」

  文英即忙喚過桂萼,正要下卡,只因連戰三個,氣力有限,自己仰臥獨上,桂萼如飛跨起,將陰門套上玉莖,肋力抽頂,也不顧搗碎花心,狠命一套一套的射個不歇,秋香等得焦燥,忙把桂萼扯下,文英又覺精力少足,翻身騎上秋香肚腹,儘力奉承,足有八百餘抽,方纔停歇,忽遠遠聽見幾個道人磬聲如沸,將一個詞兒朗朗念誦,令人可聽。

  他道是:

  縱活百年終覺少,風塵碌碌何時了。
  為圖富貴使機關,富貴來時人已老。
  君不見留侯昔日尋赤松,陶潛解綬歸籬東。
  知足不辱乃真訣,功成退步是英雄。
  安得騎鯨上丹闕,且把一肩塵擔歇。
  玉簫金管沙棠舟,間向五湖弄秋月。
  苒指光陰人一年,勸君莫惜居酒錢。
  不見秦皇與漢武,只今陵樹無寒煙。

  文英聽完道:「這一首古體是警醒人,不可把「名利」二字虛哄過日。我想改仕歸林實是樂事,且再混幾載,便可急流勇退。」

  卻說天表見文英起身,他便心高氣硬,不肯回庄住。在樓門內,仍如當日做公弟的光景。交接官客轉將文英妝頭。有不諳來由的,被他哄騙便把天大公事送與他。

  有曉得其中情跡,只是淡淡相交,雖然如此,也還在文英身上趁些閒錢。文英知了風聲,恐玷自己官箴,心中不悅。

  凡是江寧官府選出,便親自囑咐道:「奸棍劉錦雖係親屬,不必以禮相加。」

  如此數次,那些官府都知道了。天表自覺了數難移,依舊往南庄去了。

  再說文英行了二十餘日,將到黃河口。忽天色昏黑,狂風驟雨,大波大浪,半日不止,不免有泊碎舡隻之虞,淹溺人口之悲。

  文英道:「想是船中淫穢觸怒神朗城,今虔告天地龍神,請息尊怒。待下官虔誠備禮酬謝,幸勿見青。」

  禱畢,忽望見西邊放出一條亮光,看見一個道人,口把法水亂噴,又將仙帚亂搖,道:「吾奉玉帝敕旨,龐國俊逢此險阻已將一日,可作速蕩平,讓他前去。」

  又道:「俺係地仙赤松,汝是吾一列之人,因汝凡心未盡,容當從容度汝,故來扶救。」

  文英半空聽說,正欲謝問,只見那道人化陣清風而去,不見蹤影。自此風平浪靜,現出紅日。他人船內各有損壞,獨文英的舡諸事保全,皆賴此仙之力。

  便順風而行,不及數日已到都門。眾人把行李先搬進城,文英母親並夫人、小姐,俱穿紅圓領,頭戴翠花朵。美娥四人也是滿頭珠翠,身上皆穿桃紅夾襖,三寸金蓮,娉婷嬝娜。三人上大轎,四人上小轎,一齊抬到署內。

  文英等待事畢,方自進城。次早五鼓,於午門外伺候聖駕。

  俯覲龍顏,奏道:「臣龐國俊蒙皇上欽賜狀元,除授翰林院編修,今假滿還朝,特來奏上,願效馳驅。」

  聖旨命暫退原官起用,文英謝首已過,便自欣幸非常,且自回署。未知結局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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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歷久言尊富貴足閱盡塵埃仙境高

  詩曰:

  人生百歲古來少,紅塵勞碌何時了;
  富貴貪心只不回,使盡機關又已老。

  其二:

  子房辟谷求仙早,淵明拋棄玉斗高;
  利祿淡泊能知足,身登玄圃棄蓬蒿。

  話說文英還朝奉旨,仍將原官起用。只是職任清高,署位荒涼,無錢可覓,文英幸假歸時,說得些公事,聊以將此度日。

  迨至京、邸,凡要路衙門,就要厚禮供獻。少不遂意,便尋是生非。文英未免又費數千金方能無恙。自此朝則入班執事,一日有半日之暇,非是同年飲酒談心,便與妻妾風謔。猜拳行令、賭色叫牌,無不備至。

  過了一載,是大比之年,欽命文英典試盛京,為正主考。又發翰林院檢討史在廷為副主考。天下數限,惜盛京額最廣,文英所取之士聯登甲榜者十之六七。詞林中誰不服其水鑒,俄而多士獻策金門,得占文英官職者,亦有十餘人,文英深幸且喜。

  凡文英超拔者,無不登堂求見,文英應接了數日,及看試錄,己曉得張子將中了二十一名進士,殿在三甲頭上考定推官,一時未得赴選邊。

  一日任伯衢特來拜望,文英道:「仁兄名列副榜,今因何事而來,北上乎?」

  伯衢道:「幸遇恩典,凡天下副榜十名,俱准恩貢。晚弟叨其首名,今到都門來赴廷試。」

  正在閒敘,恰值張子將亦來趨謁,三人相見坐下。

  文英道:「將兄恭喜了,足為吾黨增光。回憶昔日分袂,今又幾度春秋矣。」

  茶罷,遂喚擺酒,三人入席暢飲,都吃得酣醉,方作別而散。

  伯衢待得廷試,選得知縣,過了三年才得換。自文英孤署昔署,幸有幾個門生在外作縣作淮官,頗有資囊,常以厚質酬謝老師。那些入翰林的轉了三個,入科道衙門,一個差分兩,惟巡鹽不及一年,竟大有所得。

  迨至覆命,將一少半送與文英。兩個一入戶科,一入吏科,潛消當道豺狼,凡尋著官司有一誤失,便具疏參奏。

  兩人家資饒裕,不借此以為賄賂之門。明知老師清苦,常將數千金以供日用之資。隔了三年,文英方陞翰林侍讚。文英同榜李元,他得岳父方彥庵之力,不多幾年,便由翰林轉入右通政矣。

  他與文英最契,常常往來。兩人面貌不甚懸遠,相好猶如手足。文英起初點了盛京主試,他也點了浙江主試,少年鼎甲誰不喝采,凡二人所拔舉子悉,皆少年英邁,所獲佳文又如天生揚璧。所以覆命之日,皇上諄諄嘉許:「龐李二主試,他人不若也。」

  再說劉天表住在家中閣說事情,凡是江寧官不拘大小凡所選,龐文英當面有謗言,便誰來禮貌他?

  一日,遇著江寧太守,是文英同年,他借此一脈便去往拜。太守竟不理他,他就怒氣沖沖,大相爭競,反受了一場污辱。納悶幾時,冒一疾而亡。縱有陶朱之富,總無一子,亦有何益!那平日奸騙的與夫苛算的,俱付之東流而已。

  文英還朝之後,小姐生一子,美娘、瓊娥各生一子。

  文英大喜,愛如珍寶。過了周歲,將小姐所生名曰麟兒。美娘瓊娥所生,一名大兒,一名喜兒。至五六歲,又請名師調誨,以期克繩祖武,無忝家聲。且又穎悟非常,相貌清秀,至十二歲便能吟詩作文。

  文英自進京以後,約略算來,歷十餘年。不料由翰林竟累陞兵部尚書。這一日閣人傳進,南京陳次襄拜望,文英鞠躬迎入。

  只見次襄竟是道家打扮,相見動問已畢,文英道:「自在金陵一別,忽又經十餘年,但不知大駕何往?曹夫人在內,可要一會否?」

  次襄答道:「在達人,視妻小如一粒芥子耳,會之何益?晚生年將強仁,並無兒女拜以相遺。薄座吩咐弟侄,久已閒雲野鶴,到處為家,凡名山勝境無不遊歷。正恨日月易逝,有道難逢。既而過洞庭,舟泊岳陽樓下,同舡有一老道,晚生與之談論,講到精微玄奧之理,其足令人撫掌,便拜他為師,遂至一山峰之下,猶如蓬萊佳境。草舍數間,晚生修真煉性,靜坐十年。家師對晚生道:『龐尚書一介書生之狀元而至尚書,可謂富貴極矣。他跟器不凡,你可度他前來,我有一個小札命汝持去。』」

  文英道:「快取出來!」

  便開看道:

  

  憶昔足下還朝時,將到黃河口上,遭逢大難。若非老道救援,不免有覆溺之悲矣!幸今已是一十餘載,但令官居極品,家處富貴,又非若俗骨凡胎,足下原是仙骨,眾夫人亦是仙姬。須知苦海無邊,極早回頭是岸,一墮浮塵,那時悔之晚矣。今特告達,祈早卻塵埃,顒侯駕臨,不勝欣幸。文英足下

  

  赤松道人白

  文英看畢,忙將此字以示母親並夫人、小姐及丫鬟,眾人皆欣欣。

  文英道:「我今官居上品,閱歷已久,富貴已足,不如洗脫凡塵,才為上計。常看那撇官的譬如泛海,不至覆溺能有幾個?況且光陰易去,青春不再,人生世間,總是一場大夢。若再把富貴縈心,恩愛牽惹,焉得有超凡日子?我今把慾網跳出,再不向虛浮世界尋覓,生活九州五岳,從此逝矣!」

  言罷,修了一回書,著次襄持去往復,次襄臨行,又題詩二句道:

  餐芝辟穀終羽化,莫疑仙術是荒唐。

  文英答道:

  凡塵勞碌總是空,仙術清高子所衷。

  文英立意已決,就上了一個告病表章。幸蒙聖旨准允,回籍調理。遂攜了家眷一同還鄉,便留幾個停當管家。即將田產房屋、金銀財帛,分析三子,卻命家人管理。又訓誨讀書之事,示以無間。竟昂然揮手,帶了二位老夫人及五位夫人,叫舡已定,命泊在河邊。

  忽一日早起,竟下舡投太湖而去。你看他:

  名載事朝廷,勳名著簡青;
  位高恐被謗,身退恰全名。
  花落能重發,人亡豈再生;
  打破功名念,全無追悔心。

  他人超凡入聖,便要廢許多修煉之功,惟文英一家原係仙種,不必修為,自懸以待之。那日去後,忽到一個所在,桃花夾岸,高柳拂煙。山頂上多少五色異鳥,群飛巧囀。遂又向南行去,無數遙草琪花。

  過了一大橋,見有白鶴數對,見了文英,飛舞近前如迎接之狀。遠遠望見高殿連天,層樓凝目。將次入門,便有多少侍吏稱文英為君,跪迎登殿。

  文英伺了眾位夫人一同上殿,只聽得金管玉蕭雲璈象板,齊齊吹奏。

  文英道:「與其為塵凡枯骨,不若越世登仙。就如我輩何等優遊快樂。為人百倍矣!」

  只見文英上坐,眾吏叩頭,口稱仙主復位。又有無數仙婢,廣排筵宴,羅列佳餚。芬芳撲鼻,俱是舊所未賭的。

  文英歡喜異常,便啟口道:「今日喜登此地,可無佳作以暢幽懷?如詩不成者,罰以金谷酒數。」

  文英先請母親大人吟起,李氏勸夫人首倡。夫人不能固辭,便吟絕句道:

  只為兒女擔青春,終日碌碌在凡塵;
  深喜髮白戚仙骨,甚悔塵埃誤殺人。

  夫人吟畢,文英又請母親再倡。龐夫人遂吟一絕道:

  意謂空門殊寂寥,不知紫府甚逍遙;
  人間修有起仙路,笑逐群真奉碧桃。

  龐夫人吟畢,文英斟滿瑤觥,一吸而盡。便吟道:

  仕途紛擾甚時清,舉家歡合敘幽情;
  拋卻榮華心淡泊,快登仙府聽簫笙。

  文英吟畢,小姐遂徐徐吟道:

  憶昔邂逅遇仙郎,誰想終身偕鸞凰;
  共向蓬萊蒞仙地,不似人間渺茫茫。

  小姐吟畢,文英道:「如今該是你四人了,請速吟來,如遲罰酒。」

  只見美娘、桂萼與瓊娥、秋香,俱各抽身辭道:「妾輩愧不能詩,何敢班門弄斧,令人作笑談哂。」

  文英道:「不論工拙,聊以適興。」

  美娘吟道:

  琪花瑤草滿徑生,坐輪明月映青靈;
  我輩竟與凡塵隔,莫記家中子女情。

  美娘吟畢,桂萼思想多時,方纔吟出,便徐徐念道:

  誰道仙居冷夢魂,玉冠隨意曉�新;
  瑤台瞬息光陰過,不遊人間幾度春。

  桂萼吟畢,瓊娥也不假思索,便吟一絕道:

  身歷凡塵鬧烘烘,一遊仙徑總為空;
  不顧人間樂與苦,此趣自識莫能公。

  瓊娥吟畢,秋香吟道:

  超凡入聖信有緣,非易遽升大羅天;
  漢皇誤受樂成詐,到底艱難會列仙。

  秋香吟畢,文英喚左右艷婢點起巨燭,進內房寢歇。但聞香氣氤氳,非復人世之樂處,遑聞及於富貴哉!

  僅聽後人相傳,以為文英八人盡成地仙,云他三子後來也不低微。長燥蔭授官生,官至太守。次璟成名進士,官太常侍卿。次烼僅以恩貢作一任邑令,數傳而後,歷代簪纓不絕。不期次子璟,後亦為文英所拾,並成地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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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作《龐劉傳》,以為龐生天緣奇遇,湊合頗多。然尤不若祁羽狄之佳遇甚多也。殊不知世間奇奇怪怪,如才子名媛無端而邂逅,投起便詠詩唱和,暗訂姻盟,真乃巧遇。今歲孟秋,友人有以龐劉事請余作傳,予遂援筆草創而為句纔就其事。雖與祁生彷彿,然以龐生看榜為由,突會佳人,訂約赴期,殊出望外。至於寡居之桂萼,處子之瓊娥,一旦喬扮賀喜,兩人而為淫污,則桂萼、瓊娥之遇,尤為奇艷。後來小姐相思,全仗假醫生之挑病。後來全愈間,母氏之酬願,適叔子之歸家而捉姦鳴法,官判脫罪,子民是有念於王學憲之恩深且大也。假使按律正法,則龐生無所用其施為,信乎?天付良緣,不容人所不肯爾。乃世固有志讀書求一人眼,卒不可得者。文英以十四遊泮,而鼎甲爭先。官居尚書,為之身登仙府,即云赤松點化,然其前生固是仙君也。

  予適飽小點,不過以傳文英事,聊以自怡。友人必欲請之梨棗,公諸國門。予亦不能強,只得聽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