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時刻
「如果忘了你是必然的結果,那麼不如就這樣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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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令人牙關打顫的刺骨冰風。
以前讀的小說裡,常有形容冰天雪地的情景,都說那是漫天風雪,冰凍三尺,放眼所及盡是銀白世界。
多麼華麗卻不切實際的詞彙造成想像,那是在南國之島出生的人們永遠無法體驗的寒冷世界。
我在莫斯科,才真正見識到所謂的寒冷。
零下二十八度的低溫,讓我的工作人員們全數躲在旅館裡猛打哆嗦,從未經歷過的究極寒冷風暴,讓我們不得不停止拍攝工作,等待這一陣風雪過境。
打個噴嚏,鼻子就會掉下來的形容方式聽起來是誇張了點,但我卻相信,在這連血液都快結冰的莫斯科,恐怕我打個噴嚏頭就掉落地了。
一個禮拜之前,為了某唱片公司的大牌歌手MV拍攝,我們將數百公斤的器材和二十幾位工作人員全數開拔到了這猶如冰寒地獄的極地北國進行拍攝工作。
大牌歌手人還沒到,我們只好先進行取景及其他的拍攝工作,沒想到才開始三天,就碰上了罕見的元月暴風雪,將所有的工作人員,包括我在內都困在飯店裡不得動彈。
這幾天的狂風暴雪,都讓人愁眉苦臉,要是風雪再不停,我們就不得將這次開拔遠征的費用認賠吃下,那將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當地的地陪奇克˙索拉夫先生告訴我們,這種突如其來的大風雪長則持續一週,短則兩三天,全憑運氣。
索拉夫是美俄混血兒,曾經在台灣學習了兩年的中文,與我們的對談溝通,都以中文進行。
來俄國之前曾經聽說,這幾年因為俄國經濟起飛,人民所得突飛猛進,都養成了高傲的個性,對於外來客相當不友善。
不過在索拉夫先生的身上,我們並不感覺到那股目中無人的傲氣,也許是因為他曾經待過台灣,對於從台灣來的客人也有種鄉親土親的情感吧。
「Roy,你覺得我們該提早回去嗎,『他』應該也是因為這樣的天氣才沒辦法過來吧。」助導阿咪長籲短嘆的詢問著我的意見,她口中的『他』,自然就是我們苦等不至的大牌歌手Jason張。
「妳別開玩笑,這一次出來花了公司多少錢啊,唱片公司的票連個鬼影都還沒見到,這些器材的運費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一掌拍在阿咪的頭上。
阿咪這個小妞,從我開設工作室以來便一直跟著我,擔任助理導演跟會計的工作,工作室平常的營收,全都交由她來管理,她會這麼說肯定也有她的道理。
阿咪裹著防寒大衣,一張小臉蛋紅通通的,不斷的搓手呼氣。
在這兒台灣所謂的羽絨風衣全都派不上用場,我們穿的都是跟飯店櫃臺借的皮毛大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皮草,但是保暖效果一流,讓我們這些從來沒見過天寒地凍的台灣人得到一點喘息的機會。
「幹他媽的,什麼鬼天氣,真是冷到爆了。」我望著窗外始終沒有停歇跡象的風雪,用力咒罵了一聲。
「妳去叫小陳他們過來,別窩在房裡打撲克了,我有事情要告訴他們。」
阿咪點頭應好之後隨即走出我的房間,到隔壁去叫小陳、羅克、鯊魚等人。
那幾個人都是我的工作人員,羅克是我的軍中學弟,而小陳和鯊魚都在這一行做過好一陣子,對於拍攝工作有著豐富的經驗。
連日悶在民族飯店讓大家的心情都略顯低落,莫名的低氣壓瀰漫在工作人員之間,要角沒到,使核心的拍攝工作無法開始也是一大主因。
挑選這一間在特維爾大街上的飯店是有其原因的,Jason這一次的新歌,有首叫做『鐵血銀狼』的重金屬歌曲,歌詞影射了共產主義社會的崩壞與瓦解,所以我們必須在列寧的土地上擷取共產社會的殘存靈魂。
民族飯店離紅場只有咫尺之遙,雖然住宿費用貴了點,我還慶幸著這次不惜血本住進這裡。倘若當初為了省那一點小錢而選擇一般街邊的破旅館,碰上這次大風雪的情況可能就不只是行程受困這麼簡單而已了。
阿咪領著那幾個樂天派的大男生進入我的房間,一邊對我擠眉弄眼的,我一時還沒搞清楚她究竟想表達什麼。
「先坐下,我想跟大家商量幾件事。」
本來還在和小陳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羅克見我臉色不善,也隨即收起玩心,努力裝著嚴肅的樣子。
我清了清喉嚨,斜倚在紅桃木的把手旁,對著他們解釋現在我們所碰到的狀況。
「索拉夫先生說,這次的大風雪可能明天就結束,也可能持續一兩個禮拜。我們已經在這裡困了兩天,找你們來是因為公司的股份大家都有份,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要賭一把,還是盡快閃人?」我慢慢的對大家說明我的想法。
羅克馬上舉手發言:「學長,其實沒什麼好煩惱的吧,雪不停,我們也沒辦法閃人啊,也只能等不是嗎?聽說連火車都沒辦法開,鐵軌結冰耶,幹超威的。」
我點頭:「我知道這個問題,如果要避免最大的損失,也許可以冒著風雪用卡車把機器載到機場,一等機場開放就上飛機回家去。」
「Roy,這種作法還是有風險存在吧,我擔心如果出了什麼差錯,就連機器也血本無歸耶。」阿咪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仰著頭看我。
鯊魚和小陳也點頭附和,其實我很清楚他們心裡的想法,除了我和阿咪之外,這群渾小子根本就沒人擔心可能會承擔的虧損狀況。
他們從沒來過莫斯科,還沒玩夠本之前,不可能輕易離開這個新興的歐亞大國。
我一拍手掌,「好,那就決定等下去,到時回台灣之後大家可別反咬我一口說我一意孤行,我可是很民主的開過會了喔。」
「好啦,你別那麼婆婆媽媽,工作的時候怎麼從不見你那麼民主?」鯊魚哈哈大笑,沒有放過拿話酸我的機會。
「學長,反正長夜漫漫,過來我們那間打麻將吧,飯店的服務生幫我們搞了一張四方桌,再找個墊子就可以搓兩圈了。」
我心內莞爾,他們早就找到了排遣時間的玩意,羅克這趟帶那副『東方不敗』的麻將牌來,還真是帶對了。
「你們玩吧,我把接下來要作的工作細節想一下,等風雪停了,我們可是得日夜不停的趕工。」我對他們搖搖頭,讓三人回房去。
索拉夫也和我們道別,在地下一樓的酒吧還有朋友在等他。
我對阿咪說:「妳也回房間去吧,自己找點事情作。」
「幹嘛急著趕人走啊,你該不會約了金絲貓來房間吧?」阿咪沒好氣的瞅著我。
我摸摸她的頭,在她光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我吃不慣重口味的,洋妞身上都有臊味,這就跟我不敢吃羊肉爐的道理是一樣的。」我笑說。
阿咪睜大了眼:「你怎麼知道洋妞有臊味,啊好啊陳品宣你真的上過洋妞,哇靠超噁心,你以後別跟我上床。」
「我聽羅克講的。」
「有問題妳去問他,那個小子最喜歡泡洋妞。」
我三催四請的把阿咪請出我的房間,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去了,偷得片刻清閒,我點起一支煙,慢慢的品味著。
阿咪小我四歲,初識她的場合非常有趣,認識她之前,我從沒碰過這麼有意思的女孩子。
不,也許有一個,瘋狂的程度遠勝阿咪的女人。
記得那是個充滿冰涼氣泡的夜晚,天空像是被人塗上了灰泥,每一聲雷響,都使天空出現裂痕。
我還是個不成氣候的自由影像工作者,在當年B2B企業風潮中網站設計圖稿維生,每個月的收入,都只夠溫飽,更別提什麼鴻圖大展的大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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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兵時和羅克談過的雄心壯志,早在都市艱難生活的洪流中淹沒了,每天我都渾渾噩噩的工作,睡覺,有點小錢的時候,就借酒澆愁。
我所租的小公寓,說是公寓還太好聽了點,其實只是間三十幾年的破國宅,屋裡到處漏水,我也沒有錢去修,只能讓它每天晚上滴滴答答的響個不停。
好處是,位於公寓頂樓部分有個小平台,擁有者是個榮民伯伯,他將這小平台搞的像空中花園似的,也歡迎住戶上去陪他泡茶聊天。
獨居的我,便常常到樓頂找伯伯泡茶,順道嚐嚐他道地的湖南菜,他的鄉音很重,和他對談時需要非常專注的揣測話中含意,我們之間常有牛頭不對碼嘴的爆笑對話。
有一天,我空著肚子蹭到了頂樓,想找榮民伯伯要頓家鄉菜吃,他的小閣樓卻暗通通的,看起來不像有人在家的樣子。
我才想起這時候老伯伯都到附近的榮民會所聚會,打點小牌,沒到十點是不會回來。
我覺得索然無味,今晚看來又得以泡麵果腹,我站在鐵絲網圍籬邊抽煙,嗆喉的黃長壽讓我覺得頭暈目眩。
一股難言的酸澀就這樣隨著煙霧悄悄的湧上心頭,我覺得無計可施,人生似乎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對媽媽的承諾,兩年了,我一個也沒達成。
二十八歲了,竟然還在這兒長籲短嘆,顧盼自憐,有些人在最失望無助的時候,就會變的憤世嫉俗了起來,我好像也是那種人。
這裡是幾十年前蓋的集合住宅,住戶早就搬的零零落落,從我所在之處可以看見周圍的幾棟公寓,點的燈火的人家上下加起來不超過五戶。
如果這裡拆了,那我便真的無處可去了。
突然我發現對面四樓靠著我這方向的房間,燈亮了起來。
不知怎麼著,我下意識的深吸了一口煙,嗆的我咳嗽不止。
對面的房裡,有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裸著上半身,在房裡左右踱步。
女人的身體四肢細長,肌膚白的像剔透的玉石,她的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底褲,就這樣在我眼前春光大露。
我睜大了眼,搞不懂這女人心裡在想什麼,她的房間距離我所在的頂頭至多不超過十公尺,任誰都知道,想在房裡幹什麼事都應該拉上窗簾,可那女人沒這麼做。
然後我看見了她的手臂上有許多瘀青,小小塊的,像是用手指捏出來的痕跡。
我無法移開我的視線,眼前所見到的情景實在太過詭異,我甚至懷疑我看到的可能不是個『人』。
那個女孩,在自己的房裡開始跳舞,赤裸著胴體,她�腳伸展四肢。
異色的情境像流離失所的旖旎幻夢,飄然地來到我的腦中。
那個女人發現了我在看她。
她站在窗前,不閃不避的與我四目相對,她雪白的鎖骨,細弱的臂膀,和粉紅色的乳房都近在眼前,彷彿伸手可取。
女人給了我一個甜美的微笑,使我連忙回身,將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
笑容很美,但是她深黑的眼窩配上那樣的笑容,看起來卻是鬼氣逼人。
我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不乾淨的東西,偷偷回頭再看一眼。
那個女孩還是站在窗前,而且她有腳,漂亮的長腿。
應該不是鬼吧,我想。
過了不久,我再度回頭看那房間,那女孩已經穿上襯衫,盤著美腿坐在書桌前,沒有再轉過頭看我一眼。
為什麼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那個女孩子?
每天在這兒進進出出,總能碰上一兩回吧。
我努力的壓抑著心裡不斷冒出的疑問,搔著頭回到我自己的住處。
泡了一碗麵,坐在客廳昏暗的燈光裡慢慢的吃。
食之無味,女孩的影像太過震撼,至今還在我的腦海中盤旋不去。
我從冰箱取出了上禮拜買的伏特加,晃晃瓶子,也只剩不到三分之一,加點汽水應該還能撐個幾天。
就這樣準備好了酒和汽水,我躺在沙發上看重播的威龍闖天關,這一部片,我已經看了不下三十次,但每次龍祥重播,我就會坐下來看完它。
自斟自飲,逐漸的我睡意漸濃,漫無目的的幻想著那個女孩可能是浪漫的現實主義者,她不畏懼世俗的目光,勇於展現自己之類的無聊思考。
電影也逐漸接近尾聲。
星爺說:「老婆,他們都是什麼人啊?」
梅豔芳說:「都是官啊。」
星爺說:「嘩!官哪!」
我的門扣扣的響了。
這幾聲敲門聲,趕跑了我的睡意,一顆心提到了喉嚨口。
從來沒有人敲過我的門,酒精像銳利的刀般割著我的腦袋,我在想是不是老伯伯送宵夜來給我吃。
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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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囉。」是個女人的聲音,而且還甜滋滋的。
我揉了揉眼,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小小的臉蛋上五官精緻,只是那黑眼窩佔了很大的份量。
女孩微笑,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你……剛剛在偷看我對不對?」
黑眼圈女孩好整以暇的打量著我,她那肆無忌憚的眼神像是看穿了我的臭皮囊,有一種讓人直盯著骨架子看的錯覺。
那些醫院裡每天被人上下其手的的人體骨架標本,應該也像我現在這麼不好意思吧。
難得有機會大飽眼福,卻在兩個小時之後被苦主找上門理論,讓我羞愧難當,那股澀意一口氣從腳指紅到了臉皮上。
「我……我只是正好路過,誰知道妳會剛好在房間裡換衣服,我也剛好就在那裡抽根煙,誰知道會看見妳沒穿衣服,我……我……。」我胡言亂語,咬字不清,比之老伯的湖南鄉音,更是艱澀難懂。
黑眼圈女孩手叉著腰,笑意盈盈:「明明就是我被偷看了,幹嘛你比我還不好意思啊?」
我這才發現,女孩只穿了一件大襯衫,兩條竹竿似的腿裸露在外頭,她竟就這樣跑到另一棟樓來。
「妳不會冷啊?」我咕嚕的嚥了一口口水。
「很冷啊。」
「那妳為什麼只穿一件襯衫,不喜歡穿褲子啊?」我一點也沒察覺自己現在說的話活像個老色胚。
「你如果再不讓我進去我就要冷死了。」
黑眼圈女孩如是說。
我側身讓開一條路,女孩便像隻滑溜的泥鰍,遊過了我的身旁。
稀奇古怪的女孩身上稀奇古怪的香味也隨著她的髮尾飄動,不偏不倚的進入我的嗅覺範圍。
「這是什麼味道。」我皺著鼻子問。
「嘩,你的房間有夠破爛的,男人都不整理房間的耶。」那女孩根本就沒有聽進我的疑問句。
女孩身上的氣味聞起來像是58度的高梁酒打翻在維力炸醬麵裡,為了掩蓋一地狼籍,手忙腳亂的噴上香水的味道。
她在我的房裡東跳跳西跳跳,對所有的擺設物都有極高的興趣似的,我一頭霧水,搞不楚她倒底是來興師問罪還是來逛博物館。
「妳有沒在聽人講話啊?」
「這是什麼?」她指著我擺在電腦桌旁的攝影機。
「看也知道是台DV,DV懂不懂?數位攝影機啊。」
「喔∼,我以為攝影機要更大台一點呢。」
她沒來由的興奮了好一陣子,突然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四肢無力的攤在沙發上喘息。
我瞇著眼,一語不發站在客廳中央,從來沒有女人造訪過的房間裡,現下正躺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年輕女孩,而她渾身上下只穿著一件大襯衫。
這莫非不是佛祖派妖精鬼魅來考驗我的意志力嗎,我想起小時候念的佛學故事裡釋迦牟尼佛修成正果前也曾在山洞裡頭碰過美艷的女子試圖蠱惑他的心志。
黑眼圈女孩突然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著:「有沒有塑膠袋,快點……。」
「啊?」
「塑膠袋啊。」女孩臉色愈發蒼白,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我連忙找了個空袋子交在她的手上,一接過手,她便將塑膠袋套住口鼻,大口大口的換著氣。
這是過渡換氣的癥狀,女孩身上很明顯的有氣喘之類的宿疾。
我放下高高懸著的心,慢慢的坐到她的身旁,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是不會患上氣喘疾病的。
打從心裡發笑,我竟然還在懷疑躺在我沙發上的女孩不是真人,只因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也詭異的令人難以相信,在這老舊的社區裡,連盞像樣的路燈也付之闕如,一到晚上就陰森森的,讓我老是在幻想若是碰到鬼該怎麼辦。
女孩胸腹間的起伏逐漸平緩,她長籲了一口氣,轉頭看我。
「呼,又活過來了。」她笑說。
「這麼說的意思是平常有死過嗎?」
女孩看我一眼:「總到快要命的時候,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我咋舌,這是哪門子論調,貧窮如我,也還是在社會的最底層苟延殘喘的努力活著,而黑眼圈女孩居然說她在將死之際,才能感覺生命依然存在。
她應該比我小幾歲吧,看起就是個剛畢業不久的社會新鮮人,應該是活蹦亂跳,渾身散發年輕光彩,魅力四射的年紀吧。
從這樣的女孩嘴裡,卻不經意的提到了諸如生命的開始與終焉之類複雜難解的話語,我越來越糊塗了。
「你常常到頂樓找老伯伯對吧?」
「是啊。」
「每次你們吃飯,我聞到飯菜的香味,都饞的口水直流,好羨慕你耶。」
「什麼意思?」
「就是羨慕啊,我一個人住,又不會下廚,每天都吃泡麵。」
「泡麵吃久了之後,不管吃什麼東西,都有防腐劑的味道了。」黑眼圈女孩幽幽的嘆了口氣。
我頭頂的燈泡匝匝響了兩聲,似乎已經到了使用壽命的極限,這顆燈泡兩個月前才換過,怎麼又壞了。
我心裡犯著嘀咕,趁燈泡還未完全熄滅之前拉開電視下方的櫃子,拿出另一顆菲利普的省電燈泡。
這種燈泡發的是白光,65W的亮度足夠照亮客廳的每一個角落。我嫌舊式的燈泡太暗光線太過昏黃,上禮拜才到大賣場買了幾顆新的白光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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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旋轉那顆快要熄滅的舊燈泡,一邊問�著頭看我動作的黑眼圈女孩。
「妳還沒說為什麼跑來找我呢?」
「一個人在家裡悶久了,每天對著什麼都沒有的牆壁發呆,真的快發瘋了耶。」
「所以才想來找我講講話?」
「之前就這麼想過了,只不過今天恰好讓你偷看到我,噗。」女孩發出了一聲笑,聽起來像是小說裡常寫的『噗哧』。
原來女孩子真的會這樣笑,我心想。
換上新的燈泡,頓時大放光明,也讓我更看清楚了女孩的面容。
那是一張清冷憂鬱,稚氣未脫的臉蛋。
「你叫什麼名字?」黑眼圈女孩問著我。
「陳品宣,九品芝麻官的品,宣揚國威的宣。」
妳呢?
你對我的黑眼圈這麼有興趣,那就叫我黑眼圈吧。
女孩說。
她的臂彎附近有著清晰可見的瘀青痕跡,就近看了更是令人頭皮發麻,全都是針孔注射過後留下的傷口。
這女孩有毒癮,我心裡暗道。
當下就想將她請出我的私人空間,雖然那時一窮二白,兩袖清風,就連三餐也幾乎無以為繼,我也沒碰過毒品。
黑眼圈身上確實帶有那些慣用毒品者特有的陰鬱及神經質,眼神流轉之間,就能見到她們無法聚焦散漫無光的模樣。
她見我呆若木雞,直勾勾的望著她的手臂,立刻噘起了嘴表達抗議。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是別用那種鄙夷的眼神看人。」
「我又沒欠你什麼,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女孩說的委屈,雙手環抱著弓在胸前的腿。
我連忙轉頭,這女孩似乎忘了她只有穿件襯衫,雙腿區起之後那襯衫下襬裡的風光就能一覽無遺,不過她似乎也不甚在意。
「那種東西,能戒掉的話還是趁早戒除吧,別殘害自己的身體。」我溫言說道。
認識黑眼圈之後,每到晚餐的時間我的房裡就會多出個人,我們會拿手電筒充當蠟燭,然後端上兩碗熱騰騰的維力炸醬麵大快朵頤一番。
黑眼圈那顆小小的腦袋裡總是塞了層出不窮的怪主意,有時自編自導莫名其妙的獨腳戲,讓我掌鏡拍攝;有時拿著她徹夜寫下的怪詩,在我面前顛三倒四的朗誦著。
那陣子,雖然我們身陷一種只能以家徒四壁來形容的貧窮狀況裡,每天卻都充滿了歡笑。
又到了晚餐的時間,今天,是我和黑眼圈認識滿半年的日子,在她還沒來之前,我已經將客廳布置妥當,換上了乾淨的桌巾,上頭擺著兩個熱騰騰的排骨便當。
我四處察看,所有漏水的地方都用矽利康修補完成,拐腳佔位置的水桶臉盆也全都收進浴室裡,萬事俱備就等黑眼圈大駕光臨。
我一看牆上的時鐘,不禁笑了出來。
才下午五點半,我卻緊張的要命,那個女孩對我來說只是個再普通也不過的朋友。
我們之間,似乎是以對貧窮同仇敵慨的情感而連結起來的,半年來,對著一個總是衣衫不整的女孩子,我竟沒動過絲毫歹念。
過度的貧窮,讓我無心思考關於性的議題,比起肉慾的滿足,不如想想如何獲得下一頓的溫飽才更為實在。
保暖思淫慾,飢寒起盜心。
古人說的話總是不會錯的。
七點,黑眼圈抱著猶如戰鼓狂擂的肚子出現在我的門口,她閉著眼睛仰頭往空氣中嗅了嗅。
她穿著粉紅色的襯衫和紅黑色格紋裙,在那個黑襪還不流行的年代,黑眼圈已經首開流行先河,修長的美腿外頭裹了一層黑紡紗絲襪。
「怎麼會有排骨的味道?」像是懷疑自己的嗅覺般,她用力吸了一口氣,臉蛋漲的通紅。
「誒妳別忘了喘氣,要是一口氣換不過來葛屁了我可不知道怎麼處理。」
我指了桌上的便當:「特別準備的,有名便當店的排骨便當,妳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笑問。
黑眼圈眨眨靈動的大眼,一臉疑惑:「是我生日嗎?不可能啊,我自己都忘了生日是什麼時候了。」
「今天是我們認識半年的紀念日。」我笑說。
黑眼圈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我。
「妳幹嘛,這麼感動啊?」
「好像有一點……品宣,你有夠三八耶,幹嘛特地準備不一樣的東西啦……。」
也不知是不是泡麵吃太久,突然看到排骨飯讓她異常感動,黑眼圈的眼眶有些濕潤,淚珠在裡頭打轉。
拉開椅子請黑眼圈入座,然後按下一旁已經準備完成的DV電源替今晚的排骨大餐留個紀念。
我拿著DV拍黑眼圈狼吞虎嚥的樣子,還得提醒她別吃太快,會噎著。
「不要拍啦,吃相那麼醜還拍。」話雖如此,黑眼圈還是抓著油膩的排骨放在嘴裡猛咬,那狂野的動作和她今天一身學院風淑女裝扮絲毫搭不上邊,活脫像個餓死鬼似的。
「沒拍起來妳怎麼會知道妳吃相這麼醜,真夠嗆的,我從來沒看過女人直接雙手抓著排骨起來嗑耶。」
她伸出沾滿油光的左手想要格檔我的攝影鏡頭,昂貴的機器要是沾上了油,我可是損失慘重。
我怪叫一聲向後跳開,閃避了黑眼圈的動作。
這麼一跳,後腳跟絆著椅腳,連帶的使我整個人向後仰倒,摔的結結實實。
我的後腦杓狠狠的撞上了沙發木柄,強烈的敲擊力道使眼前金星亂冒,我躺在地上昏了過去。
閉著眼,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五分鐘,也許是一個小時。
漸漸恢復知覺,溫水般的暖意包覆著我的身軀,臉頰觸感綿柔,像是枕在高級靠枕上那樣的舒適。
強烈的酒氣緊接著傳入我的嗅覺範圍,烈火燒灼般的香氣,那是伏特加特有的味道。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枕在阿咪的大腿上,腦子裡昏昏沈沈的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阿咪低頭看著我,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小的玻璃杯,那裡頭透明搖晃的酒液,不正是俄國的特產伏特加嗎?
「你做惡夢喔,滿頭大汗的。」阿咪滿臉通紅,打了個酒嗝。
「哦……沒什麼事。」我沒有告訴她,我夢見了好久以前,那曾經發生的過往。
阿咪放下酒杯,動作輕柔的替我按著太陽穴,緩緩摩娑。
「還說沒有事,你在哭耶。」
我在哭?
我伸手蓋在臉上,就摸到了兩行冰冷,在這極冬之地,流出來的淚也不會是熱的。
「從來沒看過你流眼淚,真的好稀奇喔,我以為你是鋼鐵硬漢,寧願死也不會落淚呢。」
「別胡說八道,我睡多久了?」
「好一陣子囉,你看這瓶酒都快被我喝乾了。」阿咪搖晃著那即將淨空的酒瓶,看起來就像那罐深藏在老舊國宅的冰箱,我一直捨不得喝完的伏特加。
記憶似乎有些間斷,幾個模糊的片段無法連結起來,那無聲黑白的夢,是不是曾經確切發生過的事,這麼多年了,只有那一幕依舊清晰。
暴雪像張巨大的蛛網覆蓋了歷史悠久的城市,站在窗邊觀望,就連紅場也被染的雪白一片,花崗石的雕刻在寒風中顫抖,列寧無聲的呻吟訴說著零度以下,瘋狂的喘息。
我呆呆的望著野獸般咆哮的狂風雪,無力於銀白色之上漠然空洞的黑,這場雪,究竟還要下到什麼時候方歇?
阿咪替暖爐添了煤油,自顧自的爬上我的床,拉起棉被蒙著頭就睡。
我在俄羅斯,在莫斯科的民族飯店裡,那盞煤油暖爐火光搖曳,關上燈之後,一閃一閃的。
我點起煙,深吸一口,聽見了煙草燃燒爆裂的聲響。
就像,在那老舊國宅裡似的,我望著火光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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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怔怔地,流下眼淚。